采绿记之初夏

标签: | 发表时间:2011-07-23 17:02 | 作者:Day Green http://www.day-green.com/ billy
出处:http://www.day-green.com/
文/图 by 热带植物
•藤蔓植物遍地牵延

打碗花一开,夏天就到了。日子刚迈进五月,就有一些粉白相间的“朝颜”迎着清晨的阳光陆续旋开——看花苞的模样,我想象它们应该是旋转着绽开自己的小喇叭,像活泼的少女跳起舞来展开的裙裾。五月渐深,打碗花嫩绿的藤蔓呼啦啦四处乱窜,顺着红叶李、海棠、黄桷兰一类的枝干纵向攀爬,也沿着小蜡、海桐、南天竹等灌木丛横向铺展,初夏的阳光跳跃在开得满坡遍野的“喇叭裙”上,整个世界都轻盈地舞动了起来。

后来从among那里得知,我们从小熟识的这种花儿并非打碗花,而是同为打碗花属的旋花。然而童年记忆是如此顽固,我们从小这样叫到大——“打碗花”这名字在小孩子看来颇为神秘惊险,似乎碰了这花儿,回家就会打碎碗——如今还真是不愿意改口啊,既然同是打碗花属,含含糊糊一并叫做打碗花,也不为错吧?

 




旋花or打碗花?
 
初夏是我最迷恋的季节。没有盛夏的浓热逼人,清晨和傍晚的温度甚至可以说是舒爽宜人的;然而阳光已足够热情慷慨,四处跳跃的斑驳光影,让人恍惚而沉醉。这时节是各种藤蔓植物大显身手的时候。紫藤花当然早已褪尽,然而叶子依然蓬蓬勃勃覆盖在架子上,垂曳而下的风姿让人遥想花盛时的惊世美貌。葡萄、南瓜、丝瓜、黄瓜也都翠生生地蹿上了架,卷须调皮地打着弯儿。葎草各处滋蔓,在湖边散步的时候,它会挠到你的脚趾头,还会从右边高墙上探出身子碰着你的脑袋、缠住你的头发,肾状五角形的叶子透过阳光的模样很是讨喜。
 


紫藤的叶子





葎草
 
长得最恣肆的,要数爬山虎。它们的叶子在幼时是可爱的心形,边缘有粗粗的锯齿;成熟后就会变成三裂的宽卵形。经过春季的复苏,一入夏,这家伙就密密层层、横行霸道地攀缘在各处墙壁、岩石、藤架上,似乎还在一刻不停地继续抽芽、生叶、展藤,无忧无虑地铺开来、铺开来,铺成一片绿色的清凉世界。我最喜欢看庭院入口处悬垂下来的藤蔓,温柔、轻盈、摇曳生姿。还喜欢去翻看它们灵巧的“小脚”——茎上长叶柄地方,反面伸出许多深红的卷须,端头有小圆片形状的吸盘紧贴在其攀附处,你伸手扯一扯,还怪牢固的。
 




爬山虎
 
九重葛也在这个时候开得热闹非凡。这种原产南美的花儿贪恋阳光,色泽浓烈,多是正红、玫红或者紫红色;花瓣的质地却不像一般的花儿那么水润娇嫩,反而跟叶子一样挺括干脆,有笃定清晰的脉纹,所以又称“叶子花”。虽然像爬山虎一样生命力极其旺盛,随着阳光一发不可收拾地四处蔓延、花开不断,但它的枝藤不同于前者的柔和随性,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硬朗和直爽。这种女特务一般既妖冶妩媚又豪放干练、英气逼人的混合气质,总是让我想到它的老乡——那位同样来自南美、我非常喜欢的女画家弗里达。

 








九重葛(叶子花,三角梅)
 
这美人五官长得结实、浓郁、醒目,肉感十足,翟永明说她“一根根向上生长的毛发\和她的浓眉是\内心茂盛繁荣的气象”。(翟永明《剪刀手的对话——献给弗里达•卡洛》,《坚韧的破碎之花》)“这位总是在学校的走道里像鸟一样跳来跳去的姑娘,这位喜欢在汽车开动的时候跳上跳下的女孩” ,“喝起龙舌兰酒来像个流浪歌手”、“喝醉了能把任何男人打翻在桌下”。残酷的命运却不依不挠地打击她、企图压抑她的生命能量:5岁时罹患小儿麻痹症,18岁一次车祸一根柱子从她的胃贯穿到骨盆,之后的数十年中,又经历了大小32次手术和3次流产,并最终瘫痪。但是,在她胸前打上厚厚的石膏也好、让她跛脚也好、截断她的腿也好、剥夺她下床行走的权力也好,甚至给她痛苦得如同另一场车祸的爱情也好,都没能让她败下阵来,相反,当生命之流遇到巨大的阻力,源源不断的水流涌来迎接挑战,拍击、冲撞、水花四溅,反倒因此积蓄起巨大的势能,真正实现了她所向往的“爆炸”—— “‘它爆炸了,’她说,‘……发出许多声响,非常美,因为在被炸得粉碎的时候获得了色彩和图案 ’” 。
 


弗里达



何多苓画作:《小翟和龙舌兰--向弗里达·卡洛致敬》,翟永明也深爱弗里达
 
爆炸产生的色彩和图案是一个混沌的、原生的、莽莽苍苍的世界,一切都带着万物初生时的朴野和粗犷表情:她喜欢画心爱的狒狒和鹦鹉趴在自己肩头,画潮湿茂密的热带植物缠绕在她头发和衣裙之间,更喜欢在画里把自己想象成具有变形潜能的生命体,“她的头可以变成花,胳膊能变成翅膀,身体会变成一头小鹿”,为此欧美超现实主义画家对她频频示好,她却不为所动地坚持说其个人的想象源于墨西哥的民俗传统而非国外的什么流派:“墨西哥文化中隐含着一种反常的印第安人生活态度,即‘假定人类与其他的生物分享同样的生命材料’”、“一切生命都是等同的这一情感……有着阿兹特克文化渊源”——正如“一位阿兹特克崇拜者会这样祈祷:‘我是花,我是羽毛,我是鼓和诸神的镜子。我是歌。我浇花。”一样,弗里达也会在日记中说自己“是一座山或一棵树”,说“人类是一条无始无终的河流的一部分,他们通过‘成千上万的石头、鸟类、星辰、微生物、喷泉……’来指导自己。”

——在我看来这是弗里达的画最迷人的一部分,也是解答她超乎寻常的生命能量来自何方的一把钥匙:她画过一幅在昏暗的月亮下哭泣的自画像,“躺着的身体正融化于大地,变成一张树根网络”,还有一幅“画了一棵光秃的被风暴劫掠过的树;大风吹落了树叶。树被撕裂了,被折断了,但它的根却深入大地。”(海登•赫雷拉《弗里达》)

 


弗里达自画像



弗里达画作



弗里达画作



弗里达画作
 
•夏花朵朵开

五月初,火棘、蔷薇、七姊妹这些春天的植物还在继续开放,到了近中旬才偃旗息鼓。睡莲是真正属于初夏的花儿,最早在峡谷的水塘里生出玫红色的花朵;一周左右,别处又冒出了淡黄色和粉红色的。它们的叶子都漂浮在水面上,不似荷花那样高高地伸出水面,或许这就是得名“睡”莲的原因。金边六月雪其实开在五月,清纯的白色小碎花一股脑冒了出来,远远望去像阳光在绿色灌木上洒下的点点光斑。
 


火棘



某种蔷薇



某种蔷薇



七姊妹



七姊妹



睡莲



睡莲



睡莲



金边六月雪
 
朱顶红憨傻的喇叭形大花四处鼓吹初夏的艳丽,小区里多是纯粹的大红色和红中带白斑两种,一开就是四到六朵一簇,外婆管这花儿叫“炮打四方”,是很形象的。
 




朱顶红
 
这里有一家小花园我特别喜爱,女主人笑容温暖,总是和气地邀请我自己推开小木门进去拍照。这时节她园子里双色茉莉开得正好。这种花儿香气宜人,初开时蓝紫色,随后颜色逐步变淡,最终转成纯白色;同一株上因为开花有先后,就会呈现出“双色”并放的形态。花架上有一盘秋海棠,开粉红色花;一盘碧冬茄,开淡玫色花。花园门口是两盘紫露草,三枚幽蓝的花瓣烘托绒黄色的花药,与对面荒园里野生的白花紫露草相映成趣。
 


双色茉莉



秋海棠



碧冬茄



紫露草



百花紫露草
 
日子到了中下旬,南天竹开细小的花。花瓣白色,鹅黄色的雄蕊花瓣一般形状。栀子花开香满天。汪曾祺说:“栀子花粗粗大大,色白,近蒂处微绿,极香,香气简直有点叫人受不了,我的家乡人说是:‘碰鼻子香’。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汪曾祺《夏天》)——在我眼里,这正是汪老头的可爱之处,吸引我的从来就不是他的文人雅趣。
 


南天竹



栀子花
 
这老头也是喜欢绣球的。不过他眼中只有豆绿色的绣球耐得住细看,“显出一种充足而又极能自制的生命力”(汪曾祺《绣球花》)。今年小区里四处是粉色和玫红色的绣球;只有一株绣球初开白色,慢慢变成了汪老喜欢的豆绿色。绣球顶生伞房花序,百朵成簇,是极为饱满喧闹的一种花。想来正因如此,汪老喜欢清淡的豆绿色:花序上既已铺张,就应该在颜色上加以节制,否则真是热烈过头了。
 


豆瓣色绣球





粉色绣球





玫红色绣球
 
不同于汪老,我私心里更偏爱蓝色和紫色的绣球;然而即便这粉色和玫红的绣球,依然是我的心头爱,我喜欢它们多情大胆的疯傻劲儿,好比在恋爱中不管不顾、痴心相予的女子,总是让我格外疼惜。
 


淡蓝色



淡蓝和淡紫



紫色绣球

 
同为顶生伞房花序的天竺葵,比起绣球则稍稍羞涩一些,山里农家院落里有大红和粉红两种,一直很想讨要几棵种在阳台上,未敢开口。

 




天竺葵
 
其实三月以来给我最多惊喜的是峡谷、湖边、爬山途中那些野地。冬天路过,以为它们就是一堆荒木野草,春风一吹,才慢慢领略了大自然的神奇。原来野地里藏着无穷奥秘:不同于那些各安其位、一目了然的培植花卉,它们表面上只是一堆不务正业的枯木、无所事事的闲草,无组织无纪律胡乱生长,内里却滚动着生生不息的能量,酝酿到适宜的时候,便会凭借自然之力将某几种植物推涌到前台、绽放出俏丽的花朵,让人惊叹一声:“原来是你啊!” ——尽情炫耀一番自己的美貌之后,它们又谦然退隐,被野地重新吸纳为背景,让新一批野花挺身而出占据舞台中心,如许轮换,绵延不绝。

峡谷一片野地在春天里长满了扁竹根(蝴蝶花),入夏以来,这里换作旱金莲的天下。这是我很喜欢的一种野花,花期长,生命力旺盛。它叶形如碗莲,故不开花时也颇好看;花色橘红、明黄居多,灿烂喜庆,还有个尖尖的“小尾巴”;花期里似乎有一种生涩飘渺的野香。偶尔有几株白色的中华小苦荬冒出来给这种高温色调的野花群降降火,也是极好的。更珍贵的是一种极少现身的菊科植物,开蓝紫色的小花,美得让人屏住呼吸。(乳苣?异叶假福王草?)
 


旱金莲



旱金莲的果实



中华小苦菜



不确定
 
湖边野地里鱼腥草、通泉草、附地菜还在零零星星开着,然而另一种极小极小的野花铜锤玉带草显然已成为这几方小土的主角。淡紫色的花瓣,靠近花蕊处有黄色的斑纹;叶子是边缘有齿的心形,一步步覆盖了所在之处的几乎每一寸泥土。马兰深紫色的花苞,花瓣舒展开来就成淡紫色,是我很爱带回家插瓶的一种野花。八角金盘硕大的叶子下面偶尔钻出几株泥胡菜。湖边荒草间开满了野生的萼距花,细小的紫红色花瓣有点皱巴巴的纸质感。最喜欢的湖边野物是垂序商陆,姿态优美的总状花序侧生出许多白色的、碎小莹透的五瓣花,中间吐出滚圆的绿色子房;花越开越多,花茎也随之变成紫红色,这样的配色一眼望去非常好看。

 


铜锤玉带草



马兰



泥胡菜



萼距花



垂序商陆花苞



垂序商陆

大约到了中旬,各处野地里接骨草纷纷打上花苞。这时候伞形科的野胡萝卜和小窃衣遍地开花,湖边近水处则是密密丛丛的水芹。它们复伞形花序的外观乍一看极其相似,不过感觉上野胡萝卜是其中花型最大、花序也最繁密的,花谢后就会把自己精巧的小伞收拢起来,团团地包裹住自己的种子。相较之下,小窃衣的伞形花则清丽收敛得多,结出的小果子毛刺刺的,不知道它是不是因为很容易粘在路人的衣服上而得名呢?水芹又称野芹菜,它的茎不似前两者那样纤细且被毛,而是一个粗粗的、表面光滑的多边形圆柱,摸一把手上会留有生涩的异香。
 


接骨草花苞



野胡萝卜



野胡萝卜收起自己的小种子



小窃衣



小窃衣的种子



水芹




野胡萝卜 & 小窃衣 & 水芹

进山的路上第一次见到了泥胡菜的种子。遍地是淡紫色穗状花序的马鞭草。茅莓开紫红色的花,我等着它结出红彤彤的聚合果来解馋。山中野地里最让我惊喜的是稀稀寥寥的几株蓝花参,极其玲珑的天蓝色五瓣花,那么沉静内向的模样,却有令人无法忽视的美。

 


泥胡菜的种子



马鞭草



茅莓





蓝花参

 
接骨草一束一束的小花伞在下旬的时候颜色变得丰富多彩,青绿色的小花苞陆续开花,碎仃仃的五片白色小花瓣之间跳出紫红色的花药,复伞形花序中偶有窝窝头形状的、由不孕花变成的深黄色腺体,让人眼前一亮。陆地、水边一股脑冒出大把大把的喜旱莲子草(空心莲子草),这花摸起来糙糙的,有点干花的感觉,想来算是花朵中最不娇气的那一类。

 

 





喜旱莲子草(空心莲子草)

 
•燃烧的花儿

初夏时节,太阳似乎把它所有的热情都倾注到了那些黄色的花儿上面,它们如同一朵朵小火焰,以花蕊为焰心在初夏的空气里哧哧燃烧,烧得野地里金灿灿一片。毛茛润黄色的花瓣中央已吐露出绿莹莹的球形聚合果雏形,楚楚可人的模样。黄色的酢浆草开出的花儿小而圆润,点缀在倒心形的三片掌状复叶中。湖边花地里冒出珠芽景天的小星星花,叶子细细的,叶腋常生出圆形的肉质小珠芽。而花朵的各个构成部分都是黄色的:5瓣披针形的嫩黄色花瓣;10根细溜的雄蕊跟花瓣颜色一致,花药是圆形的、介于土黄和深红之间的小点点;5枚基部合生的心皮黄中略带点青,厚墩墩的,排列得像一朵微型莲花。这花儿虽然小巧,造型却异常精密细致,在野草间机灵地眨着眼睛。“过路黄”名字取得很妙,五月以来,真是走到哪里都可能路过这些黄花球球,在它的花季爬对面那座野山,丝毫不会有寂寞的感觉——它们几乎是热热闹闹地陪伴你一路,让人甚感安慰。这种花喜欢聚生,同一枝上少则三两朵、多则十几朵地一齐开放在枝端四片油亮的大叶子上面,姿态大方、毫不扭捏,是我喜欢的个性。
 


毛茛
 


黄色的酢浆草



珠芽景天



某种过路黄
 
所有黄色花儿中,菊科的小野花们最是撒了泼地回应着太阳的邀约,成为湖边野地当仁不让的主角。苣荬菜植株最高,总是精精神神地挺直了毛刺刺的茎杆,顶端开出黄绒绒的舌状花;蒲儿根则是最无节制的花儿,同枝上一嘟噜开出二十几朵是毫不为怪的;黄鹌菜花小小的,排成聚伞状圆锥花序,花瓣是细细的长方形,边缘带着细齿。抱茎苦荬菜开出的花朵与黄鹌菜乍一看极为相似,然而不同于黄鹌菜的棕色花蕊,抱茎苦荬菜的花蕊是明黄色的;更大的区别在于叶子,前者的茎生叶呈水滴形状,温柔乖巧地环抱住茎干,十分可爱。鼠曲草当是同科花儿中最低调内敛的了,冯至说:“我爱它那从叶子演变成的,有白色茸毛的花朵,谦虚地掺杂在乱草的中间。……一个小生命怎样鄙弃了一切浮夸,孑然一身担当着一个大宇宙”(冯至《一个消逝了的山村》);甚至在他的《十四行集》里还为其专门写了一首诗,我尤其喜欢这一句:“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嚣\到你身边,有的就凋落,\有的化成了你的静默”(冯至《十四行集》之四)。然而即便这极其静默的花儿,在此时也卖力地聚攒着自己金色的管状花,如点点灼灼的小火苗。
 


苣荬菜



蒲儿根



黄腌菜



抱茎苦荬菜,注意到它“抱茎”的叶子了么,可爱吧?



鼠曲草
 
从这些火焰一般的花儿身边走过,我总会被它们的明亮灿烂灼伤眼睛,每每疑心这狂热的激情难道不会将自己烧成灰烬么?——果然,没过几天,我就看到了它们毛绒绒的白色“灰烬”,姿态各有不同:苣荬菜的花朵最终将自己烧成了一个饱鼓鼓的乳白色圆团团;黄鹌菜的“灰烬”则疏朗得多,精巧地生在红棕色或褐色的瘦果上端,形成一个剔透的小球;蒲儿根随意成性,轻轻松松将自己遍地点燃、燃完就罢,压根懒得收拾留下的残骸,任其无形无状自由生长。各种燃烧后的“灰烬”都安然待在前仆后继绽放着的黄色花朵当中,对自己悄悄藏下的火种秘而不语,只想借夏风之力浪迹天涯,在新的地方埋下这隐秘,以备来年再次如同腾起的地火一般无所畏惧、尽兴“燃烧”。(待续)
 


苣荬菜的种子



黄腌菜的种子



蒲儿根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