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管理员的报复
很多年前,我曾经在南京大学图书馆里勤工俭学。那个图书馆在北院,进了学校大门的右手边,一栋其貌不扬的灰色小楼。但是,它以傲人的藏书量位列全国高校前三甲。我当时在第六号书库服务,负责把还回的书籍放置到它们原来的位置上。
夏天南京的温度逼近摄氏40度,空气极为潮湿,遇见冰冷的一楼墙壁就冷凝成水,顺着墙面流淌下来。而六号库不是这样的,推着放满书籍的小推车顺坡道进入库房,温度能一下子下降接近20度。里面的空气冰冷而干燥,除了小推车轮子的声音,就只有日光灯管镇流器的嗡嗡声。沿着落满灰尘的书架前进,一路上都是奇珍异宝。我曾经见过一本关于宝石的大开本彩图书,在1996年的书价就是1500元。可以想见,虽然我脖子上挂着实习生的卡片,但是当我一个人推车走在这库房里的时候,内心如同帝王一般骄傲。因为面前如此庞大的知识宝库对我开放,而我是它的管理者。再想到这些书的作者大多早已逝去,这里宛若警察局的凶杀案证据室,骄傲和肃穆的情感混合在一起,让人觉得庄严到毛骨悚然。
我曾经不止一次认为,除去收入的因素,图书馆管理员是一份很好的工作。即便是一名临时工,当时的入选条件也要求选修过图书馆检索课程。这门课程枯燥无味,介绍书目如何分类,最后还要发一大摞卡片让你去索引柜里查找文献。上世纪90年代就是如此,新鲜的变化早已经发生,但是人们懵然不觉,依然在学习那些注定马上被废弃了的知识,而且还是用楷书如此认真地学习。这门技能,这种经历,在离开大学后就消失得干干净净。大学里太多的人和事,甚至是精神层面的东西,遇到严厉的社会现实后唯一的结果就是消散,宛若春梦一场。在学生宿舍里的四年时光,是一切都有可能,一切都能够达成的四年时光。伴随着想象和白日梦,一个人可以一直向上,向上,向上穿越云层,穿越大气层,悬浮在蓝色的星球之上。进入社会之后,无力感攫住你的双脚,开始进入无穷无尽的下坠过程。
在这个过程里,我偶尔会再度一瞥当年的梦想,看到自己推着车子再次走过漫长的甬道,深陷两列书橱之间,日光灯管嗡嗡做响,于是头痛欲裂,从梦中惊醒,开始又一个疲惫的工作日。在公车或者地铁上摇摇晃晃,大脑不自主地继续工作:《航空气象学》这本书应该按照哪一种索引编制?是应该放在交通运输的类目下,还是自然科学的类目下?类目名应该是K还是J?K好像是历史类,那么J呢?没有,什么都没有,它只是一本放在业务室唯一的书柜里的一本书,在《民航气象电报编码手册》和《高原气象》之间,一摞《先进事迹通报》作为书档占据了书和书柜之间的最后缝隙。
后来就有了Google,人们无需再去学习图书馆索引学。在输入框里输入任何你想要找的东西,然后点“搜索”,结果就会像瀑布一样挂下来,可以向下绵延数十数百页。埃克曼层,Ekman layer,Google的第一条结果是维基百科,告诉你它最早是被海洋学家发现的,大气中的应用属于分枝。然后你看到熟悉的压力梯度力、科里奥利力和湍流粘性力。再后来你看到螺旋形的图表,想起粉笔在黑板上吱吱嘎嘎作响,因为高速旋转而不断分崩离析,碎片跌在黑板槽里腾起白色的微型烟雾。窗外知了声声,梧桐叶蔫萎不振,那是1995年的南京,主教307。没有一种图书馆检索方式能够产生这样的信息量,也没有一种图书馆检索方式能够提供这样的服务方式。从碎片到碎片,从逻辑关联到超逻辑,昔日的图书管理员回来了,小推车换成了键盘,六号库无边无际。
但是情况并非是一样的。假若我在1995年的夏天并没有在主教307的座位上磨屁股,把一整本笔记本写满课堂笔记,那么埃克曼层在Google上对我毫无意义。但现在的情况是我可以因此返回,从埃克曼层涉及到的三力平衡,想起流体力学分析的基础。研究对象的尺度和特性,决定运动的几种力。再然后是各种量纲和系数,得到一系列控制方程。进而定义涡度和散度,分析守恒状态下力管的变化。整个夏天在黑板上出现过的东西再次浮现出来,虽然我没有带着书,距离我的绿色笔记本有2000多公里。能够让我达成这一步的,是多年前的那个图书馆管理员。他有一套严格的分类检索标准,分门别类,并且建立起知识之间的联系。更重要的是,这种联系深入一个人的内心,即便在多年之后,可以凭借一个知识碎片复原整个知识体系,就像是全息照片。现在的这个Google图书馆管理员恐怕不能够做相同的事情,哪怕是我对流体力学充满好奇,在这种碎片到碎片的自由联想和跳跃式查询之间,也许很早我就被分散到了岔路上。也许是从埃克曼层开始,但是终结于南园女生八舍的一张图片。
当最后一个图书馆管理员被电脑取代,每个人都将会成为自己的图书馆管理员,每个人也都会公平地得到一个搜索引擎。如同巫师,可以召唤海量的信息流,链接到全世界所有的篇目。但是它们如同烟花盛开,转瞬即逝。宏大的信息流只是黑色眼眸上的反光,却不能深印脑海。当碎片太多的时候,完整的拼图就不再是可能的。而失去了拼图,世界就会陷入黑暗,没有人能够找到方向。报复是甜蜜的,图书馆管理员的报复尤甚。他只是侧身离开迷宫的路口,把我们抛入永无头绪的漫漫摸索。
鲜花总会长出来,不在墙这边相见,就在墙外面思念。请使用E-mail订阅《槽边往事》:订阅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