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_ 石宴瑜 北京报道
柔软
还是不断有人问起“超女”的话题。
对于这个被问过可能有几百上千遍的问题,李宇春坐直了身子,直视答道:“那是我的历史,这个是不能回避的,可能很多人会觉得不愿提,但我没所谓。”
那是一段有关荣耀和汗水的历史,也夹带着青涩、狼狈。
2005年盛夏,一头刺猥般根根竖起的黄色短发,成了“超女”李宇春最引人注目的标签。每周五晚,她纤瘦的身体,顶着硕大如假发的招牌发型,穿着芒果台赶制的各种亮闪闪、挂满吊饰的涤纶质感衣服,站在电视屏幕前一首首歌地跟人PK。
六年后往回看,当年那个形象草根到让人觉得,好像在某个城乡接合部发廊里见过的范儿。
但正是带着这种草根偶像气质,李宇春赢得了2005年超女总决赛的冠军。
一下子,中国新偶像、超级偶像这样的帽子纷纷扣过来。《时代》杂志亚洲版不仅在封面选择了李宇春,还在2005年10月3日评她为“亚洲英雄”。
伴随而来的,还有各种流言。有人怀疑决定比赛结果的短信票数是否属实,甚至有传“她爸爸是高官,很有背景的”,也有人怀疑玉米们的狂热迷恋能持续多久……
一个从选秀赛中被推上神坛的二十一岁女孩,她所承载的荣誉,她的未来与命运,都成了经久不息的话题。
现在,六年过去。她自在地坐在那里,自然地成为中心,有种大将之风,可以把控局面。助理请房间里的无关人先离开,她突然轻松地小跳了两步,假装要走出房门:“哦,没我什么事那我先走啦!”众人都笑了起来。
她像外界传的一样,用她的方式让周围人愉快。
化了精致妆容的五官与六年前没有差别,但当年的硬朗被更多柔软替代。在宠爱与攻击一并汹涌而至的这些年岁里,她学会了柔软。她说自己从那时就知道,对于解释不清的东西,选择不解释,用自己的方式去面对。因为我们都无法改变别人的看法。
劳模
没有人知道,选秀偶像李宇春能走出怎样的路。
作为“凉粉”,张靓颖的支持者,网络名人宁财神曾写帖:李宇春要是能有出息,我把自己的耳朵割下来红烧吃掉。两年后,宁财神专门写博客回应割耳一事,他说,“不得不承认,李宇春女士确实很争气。我的耳朵容我多用几年。”
不看好李宇春的,不只宁财神,还有音乐界的专业人士,认为李宇春“唱功不加强的话很难”。歌唱家金铁霖就曾公开说她“唱得不好”。
外界的质疑不是没有给李宇春影响。她说,在她内心里悄悄经历了很多次起伏,不过观众看不出来。有时表演完她会去跟人聊天,别人说,“很好啊,我觉得很好啊!”她自己心里会说,我觉得不好啊!
只有一种风格,“我被局限了,不能完全地去释放自己,被框在里面,心里特别难受。”
外人看来波澜不惊,这种起伏却已经在李宇春这里反反复复了好多回。
李宇春自己后来也承认,在超女比赛之后有一段时间相当“茫然”,任由工作填满时间。百度贴吧里,玉米们为李宇春整理了一份从超女比赛结束开始的日程安排表,从2005年8月26日比赛结束,一直到2006年5月22日李宇春上海不插电演唱会期间,只有2006年1月29日至2月4日有7天的假期,其余全是密麻麻的工作—不是在赶通告,就是在路上,“有时醒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个城市”。
爸妈对女儿的未来也一样困惑。2005年9月,李宇春回成都5天,家近在眼前,却全程吃住在酒店,连奶奶在机场等到眼泪汪汪也没见上孙女。公司的要求她都乖乖遵守,“不让上网就不上网,不让见朋友就不见朋友,她特别想吃火锅,可因怕不安全也没吃成。”
回想起来,李宇春觉得自己有工作狂倾向,助理宋立新相当佩服她的敬业,称自己也被她“改变了工作态度”。五年里有两年,她被评为湖南卫视的“超级员工”,这个荣誉相当于劳模称号。
李宇春不擅长直接拒绝人。她的外号“葱”的由来,就在于刚做歌手参加活动时,穿了套绿衣服,头发又剪坏了,呈葱须状,刚入行的她也只是郁闷地接受。第一次对公司说“不”,是在她忙碌了一年多之后。那时候要出唱片,但她发现忙得连轴转,连录音的时间都抽不出。当时她就崩溃了,这怎么做音乐呢?那次说“不”是一个很重要的转折,对于工作,她学会了说“不要”,也开始可以讲自己的想法。
在原来的设想中,她以为所谓做音乐就只是做音乐,后来才明白,采访、拍片、活动,也是工作,请你认真一点。她的工作安排表里,自己主动参与的部分也越来越多,做专辑、演唱会,她的想法越来越多地实现,她不仅是个敬业的员工,还是自己的主人,越来越不听任摆布。
2006年3月10日,李宇春“Why me”不插电音乐会在成都举行。“Why me”,也是李宇春成名后对自我的询问,因为坚持把自己定位为歌手,她选择用演唱会的形式。从头唱到尾,每年在不同城市举办,仅此一场。作为演唱会总导演,她每个细节亲历亲为,向歌迷汇报她一年的成长。
2010年3月27日,南京奥体中心,“Why me”第五年。
这一年的演唱会没有打出“明年再见”的字样,由于与两家公司合约即将到期,所以她说,不知道“Why me”还会不会继续。
演唱会尾声,屏幕上出现一封“椰子(李宇春的心)”写给她的信,李宇春默然站在那里:“这五年,她跨出了一大步,进步了一小步,这五年,她有很多的流言,因为艺人,这份职业的特殊性……”
最后一首歌,她选择了《流言》,“流言转来转去,请相信我的心纯真如往昔”,满脸是泪,哽咽到声音塞住,那是经历风浪都以淡定示人的李宇春,五年来第一次在公众面前释放伤心。
6月22日,歌迷感恩答谢会现场,玉米们兴奋尖叫。摄影_刘浚
力量
工作积攒的压力达到了极限,2009年,演唱会、电影各种工作同时压身,李宇春说自己“快要喘不过气”。
由于续约的空档,2010年的9月,李宇春有了一个真正的假期可以长时间休整,她和朋友去伦敦音乐节。没有人认出她,她不需要在助手和助理的保护下才能吃一顿饭。可以肆意地走在街上,随时停下来看街头艺术家的表演。不化妆,让朋友拍下阳光下自在的她。直到在音乐节上,她看到很多人扶老携幼地来听音乐,还有的人脚受了伤,拄着拐杖也来了。那一刻,她的脑子感觉好像“Bang”地一声被震动了,那样生活着感受音乐,她想了想,自己五年来都没有好好感受过生活,只是像颗螺丝钉一样努力工作。
这次充电让李宇春迅速“满血复活”。她与天娱续约,并迅速着手新专辑的创作和2011年“Why me”演唱会的筹备。
此时,为她打理形象的是东田造型的资深形象设计师韩大军,李宇春的头发变成了沉静的蓝黑色,发角精致地修成了几何形状。以往李宇春被认为“中性”味道十足,所以她会选择充满摇滚气息的Gucci系列,她也穿菲利林3.1和川久保铃这样的潮牌,更出人意料的是,她还会穿香奈儿甚至爱马仕等带有熟女气质的裙装。
在选择衣服和发型上,李宇春也更有自己的话事权,身为一枚偶像,她更知道自己适合什么,怎样才好看。
“力量从来都是在自己这里。”李宇春喜欢深夜安静的时候练吉他,那是她获得内心安宁的一种方式。她喜欢思考,也看书,可不太记得书名。她喜欢宅在家里听音乐,房子里最吸引她的家具除了床就是沙发。
出道五年时,她开始特别感激父母。妈妈是外向开朗的,李宇春自认为性格更像爸爸多一些,内向,有时候有点闷,还包括继承了爸爸的冷幽默。
2011年4月,李宇春的新专辑《会跳舞的文艺青年》发行。同名主打歌是她自己写的词,“谁说文艺青年不能旋转,谁说旋转出一定是圈,谁说圈就是规则是界限”。宣传的时候遇到很多人兜头就问:“你是文艺青年吗?”李宇春最后放弃解释了,她无奈地回答:“算是吧。”可她创作的初衷,会跳舞的文艺青年,换成某种填空游戏可以是,会(××)的(××)青年,她想表达的是不愿用界限和规则把自己框定的感觉。
她是一个不喜欢有太多表达的人,除了工作,她都小心警惕地收藏着自己的想法,保护自己的私人空间,她的新浪微博在2009年12月10日更新过最后一条,至今再无声息,而即便这样,关注者也有114万人。
但在生活中,她从不和任何玉米亲密接触。
李宇春觉得,自己不是个擅长用文字表达的人,围观她的人已经够多,特别有了微博,那种感觉让她不舒服。她更想通过音乐表达,“除了音乐之外,我也没别的渠道。”
关于李宇春的成功,有许多人归功于玉米忠实而强有力的呵护。玉米这个群体曾被描述为强悍、忠诚、狂热的一群,李宇春出现的场合,都会有玉米鼓掌、尖叫甚至兴奋得几乎昏过去。
这个被称为内地最大的粉丝团,从2006年开始自发成立了一个慈善基金,五年来已经筹集超过800万元。“那不是我的功劳。”李宇春说,“但这真的是我挺大的骄傲。”
葱就是葱,从来都不会装蒜—无论世事如何,许多玉米仍然对偶像抱着近似虔诚的信仰。
而六年时间过去,李宇春已经在自己的路上走出很远。
6月22日,李宇春歌迷感恩答谢会在北京举行。摄影_刘浚
南都周刊 × 李宇春
我会让自己舒服
慈善是做人
南都周刊:你对音乐方向有什么规划吗?
李宇春:其实并没有太给自己规划一定要怎么样。就是感受,一定要感受,如果没感受怎么能写得出来?
南都周刊:玉米这么多,听到的赞美会很多?
李宇春:我不太会细想一些赞美,听到我就会谢谢。包括朋友,我就会说喜欢就好。
南都周刊:那些赞美会不会超出你自己的设想?
李宇春:如果一些赞美的点,或者是客观评价的点,是我自己没有想到的,我就会去思考,别人可能看到了我在作品中想要表达的,但我自己又没有想到的东西。就是他一语中的了我心里面的东西,只是我自己不会表达,我就感觉挺好。
南都周刊:别人看到了更深层、更丰富的那个你?
李宇春:对对,就是我心里面知道,但是壳还不知道,挺切中内心的。
南都周刊:关于《会跳舞的文艺青年》这张专辑,有个评价说你从以前的飒爽利落转化到如水的柔软。
李宇春:是很自然的,以前表现的面比较单一,可能比较有霸气的东西,我觉得也跟年纪有关系。(转头问众人:为什么你们笑了?)刚出道时还是有那种“我要这样”的感觉,另外一方面,那时是别人在帮我写歌,比如五个人写,拼在一起的东西可能是矛盾的。所以当自己开始创作音乐时,可能会更贴近自己。以情歌为例子,五个人写的情歌,有的是隐忍型,有的是怨妇型,有的是宣泄的,有的是要报复的,怎么可能把这些全放在一个人身上嘛,它一定是矛盾的,模糊的,所以我自己创造音乐,能够让大家看到更细腻的我。
南都周刊:你说希望给大家看到一个最真实的李宇春,其实这句话换个表达可能更贴切,给大家看到更接近他想象中的李宇春。因为,每个人看到的,仍然是他选择看到的那部分。
李宇春:嗯,一定是这样子的。这个我没有办法改变,所以我筹备专辑时,会有人说我觉得她要唱拉丁我觉得她要唱摇滚我觉得她要唱抒情什么的,那你听谁的,就一定是他选择要你成为什么样的。但你要成为什么样的,你自己要明白。
南都周刊:这六年,你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做到什么样?
李宇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到什么样。但是我会让自己舒服。因为这个行业的竞争各方面还是挺激烈的。我并不知道自己会继续走,或者走到一个什么程度,都不知道。
南都周刊:也没设想过困难怎么解决?
李宇春:还是要让自己舒服。有时候遇到问题,可以通过方法解决,但如果这个方法让我很不舒服,我就宁可还是高兴点,还是快乐点。尤其在这个行业吧,有些东西不可强求,你走这条路可能遇到困难什么的,有些问题可以自然地解决,可是有时候只是做到了个形式,其实是一种自欺。而且这种方式会让你自己很不快乐,我就觉得很没必要。
南都周刊:关于你负面的声音,你都听到过什么程度?
李宇春:我会把它们分类,有些是客观,包括音乐作品,那是好事情。另外一个子虚乌有的,那也没什么。还有一个是对于慈善方面的,这个是我比较介意,会不太开心的。
我有经历过一次,2008年地震,当时去献血,这一边手先抽一点点出来验可不可以献。真正献血时会抽另外一边手。当时就有网友把两边胳膊扎针的照片都弄上去,说李宇春是作秀,就是假的。这个让我当时特别不舒服,因为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这个,还是有点太伤害了。
但是慈善这个东西是做人,质疑这个是有点太过分了。那一次我就有点受不了。我也没有解释。我从来也不愿意去解释。也没什么好说的。我自己还是心很安的。四川地震,我有做这个事情,而且我觉得也应该,就行了。
拍电影可助音乐创作
南都周刊:做了六年音乐,开始清楚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了吗?
李宇春:之前真没有计划。今年是有很大的转变,前面五年是一个阶段,那时候的有些作品还很孩子气,比如说《小宇宙》《WHY ME》都是带着孩子气的,我现在来看有这样的感觉,那五年是一个阶段。
南都周刊:这个阶段对你来说完成了什么?
李宇春:是有一种积累,那时候不觉得,认为“我每一张专辑都不一样”,跟之前很不一样。但现在看起来,那是一个整个的阶段,那时候思考的东西、想要的东西,还是在一个圈里面。今年会比较明显,在音乐上有一个重新的理解。
南都周刊:看你在电影节上接受访问时,眼神远不如你讲音乐时那么坚定自信。
李宇春:啊啊,因为电影这个行业还是有太多不懂的东西,而且确实没那么有信心,可能我会观察别人在干吗、在做什么。可是在音乐的领域,面对质疑和各种各样的声音,我还是会很坚定说我要做什么,但在电影上我会听取别人的意见。
南都周刊:电影对你的吸引力大吗?
李宇春:还是有阶段性的。最开始我的态度是绝对没可能。我怎么可能拍戏呢?那些优秀的演员或者电影学院出来的。
后来就想试试看,在(陈可辛、陈德森)他们之前我见过很多导演,我都会说我不会演戏,会拖累你的作品,可他们就还挺坚持。我问了很多特别蠢的问题,比如说,你在喊开始的时候我突然笑了怎么办?
南都周刊:用电影的方式演绎,跟你用音乐表达,有什么共通的地方吗?你演一个角色会不会也还是在演自己?
李宇春:我基本不太会把角色放在自己身上。而且我有私心,(笑)拍电影可以帮助我的音乐创作,像我在演方红的时候,我的思维方式是方红的,不是李宇春的,她的人生经历可以给我一些新的灵感。我在演顾少棠的时候,她是一个很有匪气、连坐着都是双腿要劈开的人物,从她身上,我会得到人生的另一些启迪。
南都周刊:这种体验会对你的创作有什么影响吗?
李宇春:有一种感觉,就是感觉留在身体里,会很想把它储存起来。有些东西你回到现在太久了,会有点儿流失。
南都周刊:玉米们总结最爱你的细节,很多是像你递东西总是用双手、签完名跟每个人说谢谢之类的礼数。
李宇春:很多东西不是我刻意做的,而是从小的教育,爸妈教的,习惯了。递东西时其实根本没想过这个姿势啊什么的。爸妈对我很严格,像抖腿会被打,吃饭要扶碗,手不能放在桌子下面,对这种小细节要求特别严。
南都周刊:在工作上,你最不能接受的人是哪种?
李宇春:工作当中就是应该坦诚相见吧,嗯,不太喜欢忽悠型的人呗,就是明明做不到,又耽误了大家精力,最后还没有东西出来,就会很恼火。你对他着急也没用。你以为他全明白了,就抱很大期待等着,然后什么都没等来。这个受不了。
南都周刊:你的好朋友都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李宇春:都是出道之前的朋友。那个不是气场相投,完全是整天混在一起(的原因)。现在结识的朋友跟大学的朋友最大的区别在于,大学的朋友都住校嘛,见过我最丑的样子—穿着短裤拖鞋,在一起疯,我虽不打呼噜,但她们见过我擤鼻涕、见过我最蠢的样子。就是那种感情,一路经历过来。
现在因为工作,可能朋友看到的还是你很好的一面,起码你不会邋遢,但已经不是学生时代那种感情。
南都周刊:朋友们怎么评价你?
李宇春:觉得我是一个比较冷的人啊。(慢吞吞地一字字说)冷的意思是说,我会讲冷笑话。还有就是比较慢热。熟了的话就会很好,好像变了另一个人。
南都周刊:但是大部分人都不会随便向别人打开内心的吧?
李宇春:可是我那也太慢了……要走近我的人需要一个比较长的过程,然后才取得信任。
南都周刊:得多长?
李宇春:—(深吸一口气)很—长,(笑)反正还挺久的,每个人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