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姨读高中的时候,班里有个男生,家里特别穷,穿得特别邋遢,但学习特别好。我姨后来说起这个人,印象主要是四点:第一,那人几乎不梳头,好像梅超风;第二,那人穿的是一双只剩前半截的拖鞋;第三,那人常常中午去菜场趁乱摸一把小白菜回去放一点点油用水煮了吃;第四,那人的记忆力非常好。
怎么个好法呢?有一次老师突然抽查背课文,那男生被抽到了,他说:“我还没有背过。”但又补充了一句:“给我几分钟,我现在背。”接下来的几分钟,就好像一场戏。那男生很快地在书页上扫着,然后就开始背。“一字不差!”我姨说。这男生后来不仅考上了大学,还出国留学,再往后就断了音信。——这是一个让我难以置信的故事。但在我读初中的时候,同年级有个男生把这个背书的故事重复了一遍,原来是有神人的。
另外一件事是我舅舅无意间说起的。他读中学的时候,教英语的是一个有些驼背的老头。这是一个被打成右派的老头,肚子里有墨水,但没人买他的账。我舅舅说,当时这老头歪着身子,伸长了手在黑板上写漂亮的板书,班里的二流子学生就会走到讲台前,拿个黑板擦跟着那老头。老头一边写,学生就一边擦。老头也不怒,学生擦完了一黑板也就没了兴致,老头从头再写一黑板。我舅舅说:“他看得很透,讲课也是讲给自己听,眼睛老是往天花板上看。”
再就是我妈的一点小经历。当年我大舅已去参军,而我妈身体不好,按政策,她就不用下乡插队,可以在家里呆着了。但那时候,我姥爷姥娘年轻气盛,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我妈死活想离开这个家。我姥爷教训她:“你万一插秧插到一半,昏在田里死了都没人知道!”我妈回嘴道:“我死也要死在农村!”就这样,我妈顶着父母的反对,义无反顾地做了一名知青。她的一个姓潘的玩伴则根据政策优惠而留在了家里。日后铁路招工,我妈和其他许多知青一起被分配到铁路部门,而那个玩伴则进了粮站。一开始,那玩伴还是很风光的,但没几年,票证一取消,粮站很快就萧条了。谈起这一段,我妈总是很感慨:“如果当年我不去农村,现在也就像你的潘阿姨,下岗跑去福州当保姆了。”
我妈至今还记得她的第一个工友金雅萍,记住的原因却不是金雅萍本人,而是她老公。和当时多数吃喝玩乐的知青不同,金雅萍的老公还在读书,准备考大学。金雅萍过得很省,总是把工资用来贴补老公的学习和生活,也不太和其他工友来往。有一次简直是破天荒,几个工友去金雅萍家玩,正聊着天,她老公回来了,朝大家笑一笑,就躲进屋子里学习去了。这样一来,大伙也就不好再做声,很知趣地离开了。我妈后来和我说:“一看就和别的人不一样,文气,白净,是个读书人,不会和我们这些粗人浪费时间。”后来金雅萍的老公如愿考上了大学,几年之后,金雅萍也辞了职,陪老公出国了。
说起造化弄人的考试,我姨的经历称得上戏剧性。当时上海支援我们市筹建丝绸厂和棉纺厂,一时间全城的青年女性都盯着两个厂的招工考试。我姨和邻家一个叫小玉的女孩搭伴复习。在此之前,我姨曾经三次高考,三次落榜,成绩一次比一次差,可以说是考场的老油条了。对于这次意义重大的招工考试,她基本是雷声大雨点小。我家人常讲的一个故事是,我姥娘心疼我姨和小玉熬夜复习,特地做了两碗糖水煮蛋端过去。一进门,小玉的确还在紧张地看书,而我姨早已睡得不知东南西北了。结果自然是小玉考上了,而我姨再度落榜。当年能够考上丝绸厂和棉纺厂,真是无限风光——先不用工作,而是去苏州、常州学习几个月!对山沟沟里的人来说,那可是响当当的大城市,名副其实的出远门!回来之后,小玉整个人都变洋气了,而我姨只能灰溜溜地和我姥娘一起去车站当装卸工。
两年后,铁路部门又招工了,我姨吃够了教训,这次终于发了狠劲,考了个第一名。后来谈起这段往事,我姨说:“还好考丝绸厂的时候我天天睡觉了,不然的话,当时是风光,后来就只能等着下岗了。”小玉下岗后在街边摆起了小摊,我姨每次路过都会尽量买点东西,帮衬她的生意。但对于当年另外一个考上丝绸厂的同学大美,我姨就不那么客气了,因为大美当年考上之后,“得瑟得简直要上天”,嘲笑我姨没本事才去当装卸工。十几年之后,大美也下岗了。她最终的落脚点恰恰是去车站当了一名装卸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