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Rupert Murdoch譯作「梅鐸」而不跟隨國語拼音迻譯為「默多克」的那位仁兄,堪稱神來之筆,信達雅俱全,但在《世界新聞報》關門大吉的今天看來,不免讓人有一點點的質疑,既「梅」且「鐸」,似是貶意多於其他。然而,此一benefit of doubt還是應該留給那位翻譯家,我則是想起梅鐸以一介澳洲報業大亨登陸英國,今天因竊聽風波而弄得風雨飄搖,這到底是他的問題,抑或社會本質的緣故。
今天批判《世界新聞報》這些小報,必須有其社會和歷史框架,否則光從幾個封面故事就判定「英國社會道德淪亡」這八個字,也太過急就章一些,毋須立斬於馬下,把英國報業的一道另有風采的亮麗風景線眦於一旦。
英國報紙一般出紙六天,星期日是另一個世界,幾份所謂星期日報章佔據報攤,《觀察家報》、《星期日泰晤士報》、《星期日郵報》、《世界新聞報》等等。由於英國人星期六去看足球而星期日在家閉關乾悶,因此星期日報紙特別暢銷,這和香港星期日的報紙銷路不怎麼起眼是完全兩碼事。《世界新聞報》銷量二百七十萬份,不算厲害了,我找到一九七三年英國星期日報章銷量榜,最高也是《世界新聞報》,五百九十三萬七千,連一向被認為欠大眾化的《星期日泰晤士報》也有一百五十二萬三千。至於當年的平日報章,最高銷量是《每日鏡報》,四百三十二萬,《泰晤士報》則為三十四萬四千。
英國人讀報,各有立場,保守黨支持者不會讀《衛報》,工黨支持者肯定把《每日電訊報》當作保守黨宣傳單張對待。中間偏右的《泰晤士報》好一些,但都被劃入保守黨同路人之列;反正是讀者群旗幟鮮明,不摻一點雜。然而必須指出,英國奉行一人一票普選,《每日電訊報》的讀者儘管家財億萬,但走到投票間也只能投下一票,和把四開小報(tabloid)捲起朝牛仔褲後袋一塞,去哪都可以的工人階級一樣。大報對普羅選民的影響力,和小報相比,於選民人數而言沒有多大甜頭。
英國是現代報業始祖,《泰晤士報》(The Times)創於一七八五年,那年美國僅建國九年,國家疆土還是東北部那十三州,然而從此Times這個字便在英語世界生根落戶,成為報章的不可或缺的一個名字。今天蜚聲全球的《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便是Times俱樂部一員,美國西岸的《洛杉磯時報》(Los Angeles Times)也是如此,這種向《泰晤士報》致敬方式在太平洋西岸也頗盛行,日本有英文的Japan Times,中國有《環球時報》(Global Times),不一而足,反正《泰晤士報》若要收名號版權費,今天可能足以富可敵國。
短小精悍
相對於《泰晤士報》這些大尺寸報紙,英國「小報」很大程度實是尺寸的稱謂,我覺得,小報尺寸的《每日郵報》便很大報。近些年,由於紙價飛漲和環保意識抬頭(這裏頭必須有先後次序),連《泰晤士報》也推出小報尺寸的縮水版。中國人喜以大小比對高低,大即佳即好,小即劣即壞,一句小報,就把人家百年心血活活坑死。英國社會對報人頗為尊敬,總編輯任內或退休後獲授勳的不少,大報固然有高手,但小報也不是一文不值。英國小報特點在於短小精悍,兩分鐘讀完,用詞精準簡潔,我在《每日鏡報》讀過一篇不到五十字的社評,三言兩語就說明國家保健計劃的流弊,沒有倚馬可待的文才,恐怕只有出醜當場。
英國地方不大,人口不算多,社會上確有覑一個龐大的中下階層族群,看銷量可知,知識分子的報章從來不在暢銷榜前列(準備投身新聞界或選修新聞系的有心人不必氣餒),核心問題是,小報也是商業產品,如果沒有巨大的巿場需求,沒有人會笨得把錢丟進鹹水海。以《世界新聞報》為例,賣的是八卦煽情,人類本來就有偷窺欲望,這些小報遂大版大版餵哺之哉,好讓讀者在沉悶的星期日早上精神為之一振,撐過沉悶的下午和三點已是天黑的寒冬。加上小報直接不轉彎抹角,往往把整件事的本質用一個字表達出來,我記得一九八六年世界盃阿根廷對英格蘭,馬勒當拿用手拍入一球,翌日小報頭版只有一個字THIEF(賊),相片是上帝之手的一刻。
誠然,小報於相對較高道德水平而言或許可堪咀嚼,其社會功能不可小覷——梅鐸旗下另一份小報、英國《太陽報》(The Sun)是平日當地報章暢量之冠,該報有聞名全英的第三頁女郎,更有出色的足球新聞,內容都是花邊八卦,例如某女士買菜時順手買一張獎券中頭獎,某地出現狂風吹走一條牛,但對於忙得昏天暗地的工人或家庭主婦來說,要硬塞他們「南蘇丹獨立後對石油資源的爭奪」,或是「裁軍對世界和平的影響」,那是外星人說故事,遙不可及;日銷三百萬,不是蓋的。
有求自有供
這是社會性格使然,當然也有更大的循環效應,一旦這類新聞暢銷,報業老闆遂即投入更多人力和資源,廣州俗話說得好,鼻屎好食,鼻哥挖穿,威爾斯王妃從不見經傳的幼稚園女教師搖身一變成為王妃,最終在狗仔隊飛車追逐橫死夜巴黎,這不能不說是和一些傳媒亟力追求王妃新聞有直接關係,原因便是社會有此需求。八十年代中在英國生活過的朋友都知道,只要封面是戴安娜,必定暢銷,於是戴安娜出席公開場合是頭版,戴安娜和妯娌莎拉去夜店更是圖文並茂,到後來,傳媒乾脆連戴安娜的稱謂都Á稱Di。英國近三十年最大的傳媒商機,便在這個金髮女郎的新聞迸發出來。
這個循環是誰打響第一炮,是讀者渴求戴安娜的小道或大路新聞,抑或由傳媒製造這種「供應學派」現象,我想,沒有人敢作判斷。但兩者之間的互相緊扣的食物鏈式關係,無疑是小報在英國巿場日益遠颺的客觀因素。類似的情美國也有,梅鐸在紐約的《紐約郵報》也是類似的煽情,不過是美國地方廣大,不像英國那小小巿場幾十份捉對廝殺,美國多的是一城一報或一城兩報,八卦報不多。當然,美國人不是聖人,傳媒老闆也不是慈善家,美國八卦報是全國性的一把抓,最有名的是《國民問詢報》(National Enquirer),賣的也是英國小報的貨式,但美國讀者一直視之為茶餘飯後的八卦雜誌。
《世界新聞報》這次出了竊聽醜聞,無疑是這一循環的結果,當讀者要求的幾乎等於叫人上太空把月亮摘下來的時候,報業主事人就只能朝這一方向走去,尋且是摘了月亮再去摘火星。所不同的,小報的讀者要摘月亮,大報的讀者要摘政客人頭,這種讀者——傳媒的供求循環永遠存在於商業社會。《世界新聞報》的竊聽做法,於任何角度來說都不合法,可是殺頭生意有人做的原因是利錢豐厚,二百七十萬的銷量,比起四十年前的近六百萬跌了大半,但對老闆眼中,這都是二百七十萬份!
《世界新聞報》出事,美英兩國全力追查,因為竊聽技術若能掌握,要偷聽的肯定不光是八卦界名人,更高層次的和更大利益糾葛其中不在話下了。《世界新聞報》事件揭發後,我一直在猜,英國其他傳媒是不是也在做覑或想覑做類似的事——這是一場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血拚,只差在誰能找到合法途徑挖出政客名人臭史而贏得漂亮光采;找不出的,只能鋌而走險,以身試法。
報業的遺憾
這不啻是一種悲哀。毋庸諱言,亦不是往它臉上貼金,英國報業到今天仍是世界翹楚,儘管大不列顛早已日落西山,但她的文化遺產仍然不能不珍而重之,包括她的傳媒。BBC仍然是信得過的媒體,《泰晤士報》和《衛報》新聞之深入言論之尖銳,都是世界報業的精進目標。小報也有它的獨特之處,如何在小小的一二百字裏寫出事件榨出要點,絕不簡單;如何用一個字畫龍點晴的點出長篇大事的精要,比起荷李活編劇兜售劇本時要用一句話說出故事大概還要困難。舉一個例子,二○○四年十一月四日,美國總統大選翌日,反對小布殊的《每日鏡報》的頭版標題是「那五千九百零五萬四千八十七人為啥這般笨?」(How can 59,054,087 people be so DUMB?)乾脆直接,人心大快。
《世界新聞報》這粒蟑螂糞今回弄污整鍋粥,是報業世界的遺憾,更是對英國小報文化的沉重打擊,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