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中国科幻作家刘慈欣的生日，谨以此文祝大刘生日快乐。
（一）
威慑纪元62年11月28日中午，虽然离史强的忌日还有10天时间，但罗辑仍然打开了保存史强邮件的文件夹，一封封地重读他发给自己的邮件。因为他知道再过不久，第二任执剑人就要来进行交接，而自己从此以后恐怕永远都无法再看到这些邮件了。
三十年前史强去世的时候罗辑没有去参加他的葬礼，事实上，无论是联合国还是舰队国际都不可能同意让他去参加地球上任何一个人的葬礼。引力波控制中心的八台摄像机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记录他的生活起居。从记录上来看，罗辑那天下午点了一根哈瓦纳雪茄（这个时代已经很难找到这种东西了，但由于执剑人所拥有的权力，联合国还是帮他在古董拍卖会上弄了一盒回来），把它放在身前，然后闭上眼睛，在袅袅烟雾中一直打坐到第二天清晨。
罗辑 作者：魏知
许多人都很好奇，在担任执剑人的五十四年里，罗辑到底都在做什么，各种各样的猜想层出不穷，甚至有很多人相信，罗辑和三体人每天都会通过智子进行交谈。但对于少数看过罗辑生活录像的人来说，答案则是无比的枯燥乏味：一天中除了吃饭睡觉，以及一个小时的锻炼时间和两个小时的看书时间外，其余时候罗辑都是一动不动地面对着控制中心那面偌大的白墙。一位见过罗辑面壁姿态的亚洲舰队司令曾感叹道：“不知为何，看到他坐在那里的样子我就莫名地有一种安全感，他就仿佛是一个承诺，一个让人不得不去愿意相信的承诺。”
在这漫长的五十四年里，史强是唯一与他保持外界通信的人。虽然只要愿意，罗辑可以随时上网知道外面一切动态，但他几乎不去看新闻。而在史强死后，每年的12月8号这天，罗辑都会把这些邮件重新拿出来看一遍。
这些信之间的时间跨度很大，有时一年会有两三封，有时则三四年只有一封来信。到史强去世为止，他总共写了十六封信给罗辑。对于罗辑来说，这些信就像一列火车，载着自己开往过去，开往一个完全不同于现在的世界。每次阅读，过往岁月的回忆便如开闸的洪水汹涌而来，而罗辑就像一叶扁舟，任由自己随着回忆的奔流飘荡……
第一封信写于威慑纪元8年。
罗老弟：
展信佳。
自从上周联合国那边把你要我写信的意思传达给我，我一直在琢磨到底要和你说些啥好。想了快一星期还是没个谱。所以还是决定想到什么说什么。
咱们最后一次见面差不多是两年前吧？那时你刚刚决定要担任执剑人的职务，你见了我之后就让我把庄颜罗颜这俩母女带走找个地方安置好，其实来见你前我就隐隐猜到是这事儿。干了这么多年刑警工作，这种事儿见得多了。我一直就觉着老弟你不是一般人，几十年我就是这么跟坎特说的。但执剑人这个活儿实在不是凡人能干的，但现在地球上除了老弟你外也确实没其他人有这个资格。我唯一能替你做的就是把她们母女照顾好，这一点希望你尽管放一百个心。我现在在新生活五村担任行政管理和治安方面的职务，庄颜她们就住在我隔壁，这样照应起来也方便。
聊些别的吧，你当了执剑人后，很多人都到新生活五村你原来住的地方参观，居民委员会已经打算把它建立成一个观光景点，还有不少人跑过来找我，想让我给他们讲讲你的故事，都让我给拒绝了。我清楚他们真正想听的不是真实的你，而是“传说中的你”。老弟你现在可是实打实的全球超级偶像啊，现在衣服上最流行的图案就是你的格瓦拉造型。前些天看新闻，甚至有基督徒声称你是耶稣基督在新千年的化身，是上帝之子，将自己后半辈子都关在引力波控制中心，牺牲自己拯救了全人类。还有天晚上我路过你的公寓门口，发现居然有人在那边进行集体的祷告活动，结果让我以扰民为借口驱散了。
我觉得自己多少有些想明白了，经过这次三体危机，现在人们最需要的是一个可以作为心灵寄托给自己带来安全感的事物，而你就是绝好的对象。但我心里总有种不好的感觉，我读过的书不多，但我知道的几个被捧到天上的人，最后都是重重跌了下来。本以为你当执剑人后不在公众场合露面，这种狂热会渐渐平息，没想到执剑人的神秘感更加重了不少人的狂热情绪。现在关于你在控制中心每天都干些什么事，各种传说都有……
算了，不说这些了，你听了也心烦。随信附上你宝贝女儿罗颜的几张照片。她和庄颜都不知道我有和你通信。多保重。
落款：大史
年轻罗辑、庄颜 作者：赵之为赵NN
这封信让罗辑的思绪飘到了威慑建立初期的那段时间，庄颜和女儿从冬眠中苏醒，和自己回到那个伊甸园重新生活在一起。现在回过头看这段日子，甜美得像个不真实的梦境。而当联合国特使将威慑控制钮重新交还到他手里的时候，梦醒了。原本以为终于可以摆脱的面壁人身份，却换了一副面具，变成执剑人的新身份继续如幽灵一般缠绕着他，挥之不去。诡谲的命运如同赫尔辛根默斯肯的大漩涡，将罗辑的一切吞噬殆尽。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庄颜和女儿被一起吞噬前离开自己……
想到这些，罗辑心中不由一阵苦涩，但和五十四年前相比，现在的罗辑内心很平和，如果没有成为面壁人，自己能和庄颜在一起的机会恐怕连亿万分之一的机会都没有，既然是自己贪心地将庄颜带到身边来享受了这段童话般的日子，那么也许现在成为执剑人就是为此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吧。罗辑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是为了人类文明在成为执剑人，对他来说，之所以担任执剑人，第一是为了庄颜和女儿（不过这个理由现在已经不成立了，庄颜在十二年前安然离开人世，而女儿罗颜在成年后加入了亚洲舰队，在一次外出执行舱外任务时因事故牺牲）；第二，黑暗森林威慑是自己一手建立的，除了自己之外，至少当时确实是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既然一切的起因都在自己，而这份重担又只有自己能够承担，那么无论前方等待着的是什么，都必须肩负起这份责任。
至于史强在信中提到的全球对罗辑的个人崇拜，现在看来就是一个笑话。事实上没过多久，就有人把罗辑和雷迪亚兹相提并论。人们在接受自由和人权理念的同时，却又很不舒服地意识到，有一个人不用征询任何人的意见，随时可以将他们的生命剥夺。对于相当一部分人来说，罗辑是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的定时炸弹，是一个令他们无法容忍的存在。
然而罗辑对于外界的纷扰喧闹从来没有发表过任何的意见，他只是一个人坐在引力波控制中心空旷的大厅中，用一种外界无法想象的决然和平静，度过了五十四年的光阴，由一个玩世不恭的人变成一位真正的面壁者……
（二）
正当罗辑准备看史强的下一封信时，突然发现眼前凭空出现了一行字：
“执剑人罗辑你好，我是三体最高执政官，现在通过智子和你进行联系。我们知道你现在无法说话，请在脑中默念出你想说的话，我们可以通过智子接收你的脑电波进行分析从而进行沟通。”
罗辑意识到这并不是三体通过低维展开的智子和自己沟通，而是直接让智子在自己的视网膜上打出字，于是他索性闭上眼睛。与此同时这段文字自动切换成泛着淡淡白光的字体，漂浮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没想到你们的科技已经发达到可以探测人类的思想活动了。”
“不，我们只是可以和愿意与我们进行沟通的人类的脑电波建立联系，而且只能当对方默念出内容时才能探知。性质上和你们人类间的电话并无什么不同。人类的大脑对于我们来说依然是一个未知的黑匣子。”
“原来如此。”
“我这次主要是代表三体文明来为第一任执剑人送行。”
“谢谢。”五十四年的执剑人生涯，最后唯一来送行的却是自己的对手，罗辑心里不由一阵苦笑。
“对三体人来说，你是一个强大的对手。而对于强大的对手，我们一贯报以敬意，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从对手身上学到更多的东西。”
“你们也同样是了不起的文明。”罗辑由衷地说。一个在两百次毁灭和重生中诞生的文明，同样值得他抱以最高的敬意。
“在三体文明和人类文明的接触中，我们双方都学到了很多新的东西。希望在下一位执剑人的任期中，仍然能保持这份友好的关系。”
看到这段文字后，罗辑并没有立刻作出回答，而是陷入了沉默。约莫十分钟后，他的眼前浮现出一段文字：
“请问你对此抱有什么疑虑吗？”
又过了大概五分钟，罗辑才发出了自己的回答：
“我想，你们早就准备好在下一任执剑人接管引力波按钮之后的全面攻击了吧？”
面对这个出乎意料的回应，对方陷入了沉默。但罗辑并不在意，对于一个面壁者来说，沉默是他最熟悉的东西。他有足够的耐心去应对任何的沉默。
过了大概十分钟，罗辑眼前终于出现了新的信息：
“你如何确定这一点的？”
“你刚刚的沉默就是最好的确定。”
“……”
“我原本以为你们已经学会了欺骗敌人，看来并非如此。”
“欺骗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概念，虽然我们很努力的学习，但面对刚才这样被直接揭穿的情况，沉默已经是我们能够做出的最好反应了。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一点的？”
“五十四年的时间够我想清楚很多东西，包括你们绝不会轻易认输。只是我一直不确定你们在什么时候反击，但当我看到程心参加执剑人竞选时，我就确信你们会采用一切手段让她当选，并在执剑人交接完成后马上动手。我和你们一样清楚，她是最不适合担任执剑人的候选者。”
老年执剑者罗辑 作者：supertang
迎接罗辑的是一阵比之前更长的沉默，足足过了半个小时，罗辑眼前才出现新的文字：“那么你现在要按下按钮吗？”
面对这个提问，罗辑立刻做出了答复：“不，我依然会和第二任执剑人交接引力波按钮。”
“那你是想以此交换我们不攻击地球的承诺吗？”
“对于以生存为最高优先级的你们来说，这种承诺毫无约束力。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这件事，引力波按钮会依照安排交到程心手中，而剩下的事就和我无关了。”
这个回答带来了一阵短暂的寂静，但这一次新的回复很快就到来：“你为什么不告诉其他人？”
“我只是一个被外面世界所遗忘的人而已，没有人会听我的话。恐怕他们现在已经等不及要把我抓起来审判了吧？说起来你们做得确实很漂亮，不论是拟人化的智子还是对地球文化的模仿，现在大多数地球人都不相信你们会做出危害地球的行为。他们都认为你们不过是一群渴望地球文明的野蛮人而已。人们总是愿意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东西，而大多数人都愿意相信人类文明灭亡的危机已经过去。”
“因此对你来说，理性的考虑无疑是现在按下引力波按钮。”
罗辑对着四光年外的三体最高执政官微微一笑，这是他五十四年来第一次露出笑容：“这个问题真不该由你来问，看来你们确实还没有学会心计。”
“我只是想知道这个答案而已。”
“我的责任是在担任执剑人期间保持对三体文明的威慑，仅此而已。”
“你用自己建立的威慑体系给人类文明带来了生存的希望，而现在又放弃了它？”
“我只是给了他们一个选择而已。”
“抱歉，我无法理解。”
“我并不是人类的救世主，我只是将人类文明生死存亡的主动权从你们手上转移到人类自己手上而已。我给了人类文明一次选择的机会，生存还是灭亡，这将由他们自己决定。而我，将一直看到最后。”
“那你是否觉得遗憾？”
“我完成了执剑人的使命，也保护了我爱的人直到她们离开人世。对我来说，人生并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任何文明终要迎来灭亡的时候，人类文明是靠着无数的幸运走到今天，总有用尽的时候。能够目睹人类文明的落日并亲身参与这段历史，对我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对于你说的这种感情，我实在是很难理解。”
“那就请你把它当做是一个老头的胡言乱语吧。不过……”
“？”
“不过文明的延续和发展本身就是一连串意外的结果，也许这一次的又会有你们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谁知道呢？”
“我们会尽一切努力来消除这种意外。”
“能够被消除的意外也就不会被称之为意外了……和你们相遇也是一场缘分，祝我们人类文明好运，也祝你们三体文明好运。”
“执剑人罗辑，也祝你好运。再见。”
这段文字漂浮了片刻之后，随即消失。
尾声
罗辑睁开眼睛，之前文字的淡淡白色影像还残留在视网膜上。他看了一眼身边的电子钟，距离执剑人交接还剩下半个小时，之后重又闭上了眼睛。
在一片黑暗中，罗辑想起了六十二年前的那个雨夜，他不由在心中轻轻哼唱起埋藏在自己记忆深处的那首《山楂树》，那个晚上，面壁人罗辑在这首曲子的陪伴下踏上开启威慑纪元的旅途，而今天，不论结局会是如何，这首曲子将陪伴着执剑人罗辑为威慑纪元划上最后的句号，也陪着他卸下“执剑人”这个太过沉重的头衔，让他重新回到一个普通人的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