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5. 超常刺激

你比鸟聪明吗？

你一定会说：“那当然！”

但在某些方面，我们人类的表现实在不比鸟类高明。

荷兰生物学家、诺贝尔奖获得者尼科·廷贝亨（Niko Tinbergen）做过一个实验：他造了一只假蛋，放到雌鸟下的一堆真蛋中。这只“坏”蛋跟真蛋长得很象，但个头更大。鸟类有优先孵大蛋的天性，因为大蛋孵出来的小鸟会更强壮，也更有生存优势。这在鸟的进化环境里基本正确[1]，因此这个天性就在鸟类的基因里保存下来。换句话说，“孵大蛋”这个命令是写在鸟类的本能中的，而非它理性地计算了孵蛋成本收益后做出的决定。因此，即使下图中的假蛋大到跟雌鸟差不多大，显然不可能是它生出来的，它还是固执地弃自己的亲生蛋于不顾，本能地来先孵这只大坏蛋。

廷贝亨称这种现象为“超常刺激（supernormal stimuli）”，指那些能激发生物本能、但目的并非进化本意的刺激。类似的例子还有：小鸭子刚孵出来时，会认定第一个能动的大东西是妈妈，从此跟着它走。这机制在鸭子的进化环境里基本正确，因为一般来说，它们孵出来时见到的第一个能动的大东西确实就是它妈妈。可邪恶的科学家怪叔叔来横插了一脚，把它们孵出后，站在它们面前走来走去。可怜的小鸭子们涉世未深，就很傻很天真一门心思认定他是真妈妈，从此就跟他走了。

鸟儿如此，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有很多进化来的固定行为模式（Fixed Action Patten），在某些特定刺激下就会启动，比如看见甜食、脂肪就想多吃，这些模式有利于我们在进化环境中的生存和繁衍。超常刺激乍一看和这些启动刺激差不多，而且经常比原有刺激更强烈，因此我们也会本能地按照设计好的先天模式去反应，结果却往往与进化设计这些模式的本意相异，不见得会帮助到我们。

很多甜食都是超常刺激。本来我们人类喜欢吃甜的，是因为远古时期，甜的东西营养丰富、能量充足却又稀少难得；现在的甜食都一味求甜、求细、求口感，本来在蜂蜜、水果中富含的维生素、矿物质、纤维素都被当成废物，截留出去了，只留下最甜也最简单的低聚糖，再配以如同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的数量，基本上，吃这种甜食能更大地满足我们嗜甜的欲望，但已经完全偏离了进化让我们嗜甜的本意，弊大于利。

同样的，精米、精面，也是超常刺激。商家把它们千锤百炼，努力做得更甜、更细、口感更好，目的就是要让我们更喜欢吃。但是，在精制的过程中，本来粗米、粗面中大量的纤维素、维生素、矿物质，都随着脱壳、精磨、细碾而被剔除出去。结果就是，精米、精面更好吃，但对我们的健康却更不利。

糖类摄入过多，会引起多种健康疾病，比如2型糖尿病。同时，由于现代人的生活方式改变，身体运动越来越少，而糖类是高能量食物，消耗不掉的糖类会被转化成脂肪，在体内储存起来。长期摄入过多糖类，就会引起肥胖症和一些心血管病。这些超常刺激，利用了我们天生的嗜甜心理，却不能提供本该有的好处，还会损害我们的健康。                                                                                                     

反式脂肪也是超常刺激。经过2010年沸沸扬扬的禁止反式脂肪的讨论，它的危害已经广为人知。简单的说，自然界产生的脂肪基本都是顺式脂肪，我们常说的反式脂肪是通过化学方法制作的，迟至上世纪初才发明出来。由于它能增加口感，易于保存，又比一些自然脂肪便宜，因此在包装食物、油炸食物中广泛使用。但它除了和其他脂肪一样，过多摄入会造成心血管病外，还有额外的健康危害，比如增加冠心病的发病几率、促进老年痴呆症、增加妇女不孕的几率，并可能会造成肝功能失调，因为它的代谢机制和自然脂肪不同。我们祖先的生存环境没有反式脂肪，它得以流行于当世，只是因为它模仿了脂肪的好处，又便宜，但却会让我们的身体难以适应，而造成健康问题。

超常刺激不仅存在于饮食之中，而是几乎遍布在现代社会的每一个角落。哈佛大学医学院的心理学家迪尔德丽·巴雷特（Deirdre Barrett）为此专门写了一本书，就叫《超常刺激》[2]，讨论了现代社会里的一系列超常刺激，如何激发起我们一些与生俱来的先天心理机制，却不见得给我们带来多少好处。

比如成人电影、成人图片。男人好色，这类基因并不是增强男人的理性思考能力，让他认识到：“哦，如果我多做爱，就能多生小孩，然后我的基因就传播开来了。”而是粗暴地把愉悦捆绑在性交上，让男人为了得到这些愉悦去广种博收，传播自己。

这样做的好处是直接了当，那些基因可不愿意把决定权交给人来自主判断，而宁愿自己把程序定好，让人盲目照做就是。坏处是，容易被坏人坏事乘虚而入，利用这些预定的程序，去达到其他目的。

在远古时期，当一个男人看见一个女人赤身裸体地摆出极尽诱惑的姿势时，他的本能反应是什么？当然是立刻就位，准备战斗。假如他对此无动于衷，甚至或者只是反应较慢，他很可能就失去了一次性交机会，长此以往，他的后代就会逐渐消亡，而对有色情场景能兴奋反应的基因会成为主流。

在现代社会，这个本能就被成人图片、成人电影所轻易利用，因为远古时期没有这种虚幻的女人和场景，所以我们的好色心理机制对此毫无防范，仍然忠实地执行基因的指示，对成人图片中的裸体女人、成人电影中的性交场面感到兴奋，身体也会自动地进入准备性交的状态。不用说，这个过程也是会带来相当的愉悦感的，更不用说，有人是愿意为这些成人图片、成人电影付钱的。

比如成就感，本意是鼓励我们去努力奋斗，获得物质报酬、精神享受或者社会地位，这有利于我们的生存和繁衍。但我们的这个本能被电子游戏所利用，让我们在虚拟世界里攻城略地、杀人越货，一个晚上就能登基宇宙之王，获得现实世界里几乎不可能得到的巨大成就感，然而却对我们并没有太多正面意义。

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时尚和化妆产业利用女性追求美的天性，减肥食谱利用女性喜欢低腰臀比的天性，电视剧利用人喜欢打探别人生活的天性……但人们从这些东西里收获到的，都常常不是进化本来希望能带给我们的好处。

这些超常刺激之所以能够得逞[3]，就是因为人类和鸟类一样，有大量写在基因里的本能机制，当这些机制的机关被扳动时，我们难以分辨扳动机关的，是进化为我们设计的“好”刺激，还是现代商家模拟出来的超常刺激，而都是一头扎进去，先满足了“天性的召唤”再说。从这个角度看，我们实在不比鸟儿更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