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爺爺走的那天,我鬼使神差地早早醒來。給家裡電話打不通,便有不好預感。上午如約到城裡同學家吃飯,正在說要去外面露台上燒烤,就看天色不對,陰雲低低地壓在高樓上空。
瞬息間,驟雨驚雷,閃電劃過天際。
下午回家收到爸爸郵件時,已經雨過天晴。陽光熱烈而無遮攔地照著每一棟房屋、每一棵樹,上午因為風雨中斷了的水上飛行表演,大概剛好來得及重新開場。
然而一切都不再和原來一樣了。
2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最初知道這兩句話的時候,全不瞭解其中的沈痛。從若干年前,開始隱隱地知道它無可迴避,每次離家時沒來由地惶懼。但當它終於到來的時候,仍然很難平復情緒。
這悲傷有幾種特別之處。它不同於抑鬱那樣揮之不去,甚至可以算得上溫和,不會牢牢控制人的全部心思;也並不是越想念越難過,往往想到實處(某個時刻、某個聲音、某種姿態)反而忘了難過。它並不來源於外來事物施加的疼痛;它更像是與久已馴服的一部份內心忽然失去聯繫,積攢著的情感全都無處安放,只好返回自身。
很久沒有這樣清晰地感到無法控制自己的反應,索性慢慢地試著習慣與它相處。
3
北平和平解放那一年,身為燕京大學地下黨的爺爺其實不過二十二歲。幾個月後,他就和北京市委的其他成員一起,站在天安門城樓下面見證了共和國的誕生。
直到最近,我才意識到他們當時比我們現在還要年輕得多。那個當時同樣年輕的政權,是在他們創造力最旺盛的年代裡被締造出來的。與此同時,也就安頓下無數個小家庭,並且有了子女。我們父輩那一代,大概很多人都是在那幾年裡出生的。年輕的母親推著嬰兒車,笑靨如花,車裡的嬰兒並不知道未來意味著甚麼,他們本身就代表著未來。
然而後來發生的事情,再後來便少人提起。
我有時候覺得,比起規劃良好的光明未來,那些沈默幽暗的過往反而要更親切些。因為至少那些時刻,是他們都曾經歷過的。那麼循著他們存在過、留下過的線索,照見過去,是不是就可以一直保持與他們的聯繫?
4
如果國共內戰沒有打下去,爺爺應該會成為一名歌唱家。在中學和燕京上學期間修習聲樂的經歷,是我記事以來他最為津津樂道的。一個人可以既是革命者,又愛唱讚美詩嗎?
我願意想像在大雪紛飛的冬日燕園,他是如何急匆匆穿過俄文樓前的草坪,到南北閣上找一架鋼琴練聲;如何在聖誕夜的東堂領唱聖歌,又如何在聲樂課後跑去地下黨員的祕密聚會。半個多世紀之後,他還是照樣地熱愛音樂,直到今年六月,還在參加老同學合唱團的活動,演唱前蘇聯藝術歌曲。
我曾親眼所見,再堅定的無神論者,都會在懷想故人的一剎那心神恍惚,希望真有彼岸存在,希望真有通向彼岸的一線浮橋存在。
對於我來說,懷想爺爺的浮橋就是音樂吧。昨天下午在網上找尋他最喜歡唱的《
綠葉青蔥》(Ombra mai fu),以及歌詞:
Ombra mai fu
di vegetabile,
cara ed amabile,
soave più.
A shade there never was,
of any plant,
dearer and more lovely,
or more sweet.
從來沒有過
這樣一片樹蔭,
如此親愛而甜美。
親愛的爺爺。在我心裡,你也是這樣的一片樹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