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逸事】苏北杀人事件
辛亥革命中寻找避难所的平民。 摄影_Olive Archive
文_杨早(文化学者)
辛亥逸事之十四
百年前的10月10日,武昌城数声枪响,一场仓促的起事意外成功,催生了亚洲第一个共和国。本刊特辟“辛亥逸事”栏目,以讲故事的方式,再现辛亥革命发生前后的细节,勾勒出中国百年历史进程的线条。已刊发系列文章《让子弹飞》、《三位北京客的辛亥年》(上下)、《天下未乱蜀先乱》、《袍哥革命》、《断了皇帝的后路》、《绅士的败局》、《湖南的人头》、《娘子关头换王旗》等。
他出生在江苏省淮安府山阳县的驸马巷,小名叫大鸾。
他家本是浙江人,祖父来山阳当知事,就此落地生根。父亲常年在外谋事,很少回家。母亲是前清河县知事万青选的女儿,因此他幼时也去清河县清江浦镇(今淮阴)住过一段时间。
清江浦和山阳县在清末之前都是非常重要的城市。清江浦驻着朝廷委任的江北提督,军事上与驻南京的江苏提督划江而治。一省而有两提督,什么意思?这说明苏北地区的重要。自古以来,号称天堑的长江从来起不到决定南北胜负的作用,决战的战场往往在长江与淮河之间的地区,得江淮者得天下。
山阳当然也是重镇,人称“七省之咽喉,京师之门户”,因为漕运总督署,就设在山阳城内。清后期,漕运转为海运,山阳热闹不如往昔,然其“襟吴带楚”的地理位置仍十分紧要。
说到此,我们不禁很期待这位十三岁的大鸾,生长于“东南第一州”,官宦之家,素爱诗书,而且有一位与同盟会走得很近的表舅,他会怎样观看辛亥光复这幕大剧在运河岸边上演?
只是,大鸾在1910年春天去了东北投亲,他的一位堂伯父在奉天省银州,就是今天的“大城市”铁岭。秋天又搬到了奉天(沈阳)一位伯父家,入新建的奉天第六两等小学堂读书。辛亥年武昌事变后,大鸾剪去了辫子,并在一次修身课回答老师“读书为何”的提问时,说出了那句名言:“为了中华之崛起。”
他知不知道,遥远的故乡,正在经历何等的扰攘不安与血的洗礼?
江北乱局
九月初十(10月31日),袁世凯出山前夕,段祺瑞奉调入京,将往武汉前线接替冯国璋,朝廷调狼山镇总兵杨慕时任江北提督。杨慕时未到任前,由淮扬海兵备道奭良护理督印。当时清江浦驻新军十三混成协,相当于后世一个旅的兵力。奭良是旗人,已经六十多岁了,“平日专肆饮博,喜人逢迎”,现在忽然要他来暂管一协新军,实在是勉为其难。
段祺瑞离开才四天,九月十四日晚九时,突然有数十名新军士兵,跑步到道台衙门,列队,举枪,放!放了两排枪,并未伤人,各回本营。
这是什么意思?奭良摸不着头脑,跟幕僚们商量,大家觉得阿兵哥闹事,无非要粮要饷。于是第二天,奭良买了九十多头猪,大摆筵席,犒赏全协官兵,又承诺本月多加一个月的饷。这是收买军心的意思。
没想到当夜十三协的骑兵、炮兵同时举事,进攻城池,黎明时甚至动用了火炮轰击城楼。奭良带着家眷从南门冲出,由洪泽湖面驾船逃遁。十六日晨九点,清河知县率满城绅民悬挂白旗,宣布清江浦光复。
可是领头起事的两个人,一个姓赵,一个姓龚,在十三协里只是辎重营、工程营两个队官,身份不明,起义成功后竟然不知去向,大部分士兵来自北五省,本来就是跟着起哄,哪有什么革命思想,队伍一进城,立刻由起义转为兵变,大肆抢劫,商铺民宅,无不被灾。连江北提督署存的十多万两库银,也被抢走大半——有人说,十三协这些兵哪里是在革命排满?根本就是冲着库银来的。
扰攘了几日,终于由不曾参加哗变的一部分新军,联合城南的数营巡防队,杀入城内,平息骚乱。然后,军官们会合城里绅商,推举出督练公所参议蒋雁行为临时江北都督。
蒋雁行是段祺瑞的部将,当年段祺瑞未到任时,就是由他与另一人共同管理清江浦守军。他当了都督,并未得上海或苏州方面的认可,据上海《民立报》载,旅沪清江人士组织的“江淮规复团”开会,甚至直斥蒋雁行是假革命,因为蒋都督的告示上落款居然是“钦加三品衔暂任公举江北提督”,“可知其尚属清国官吏而于民军实无丝毫感情,其不可靠可想而和”。清廷派去继任江北提督的杨慕时,此时也到了清江浦,被当地士绅推举为临时民政长。清江浦的政权,委实是换汤不换药。
眼看局势稳定,突然有部分乱兵,主要是徐州人,去而复返,驻在城北的桑园。领头的一个人叫刘炳志,去找蒋雁行,要饷要粮。蒋雁行先是表示城内商家被抢厉害,无力承担,后又说刘的军队“有多少人,也没有个花名册子,我有钱也不能给你”,这句话把刘炳志惹毛了,掏出枪来往桌子上一拍:“没有饷,我不回去,请你打死我吧!”蒋雁行大吃一惊,只好息事宁人,拨给他一些钱。
刘走后,蒋雁行立刻召开紧急会议,认为这支军队是个祸害,谁是他们的头儿?有人说“陈兴之”。蒋雁行就调兵打算围歼桑园,苦于力量不太够。
正好陈兴之来见蒋雁行,说要讨论改编事宜。蒋雁行认为他又是来要钱,没说几句话就翻了脸,将陈兴之绑到后花园荷花池枪毙了。
哪知杀错了人!陈兴之是革命党人,徐州中学学生。他在家乡睢宁碰到一批从清江浦跑回来的徐州兵,连劝带吓,居然把这帮散兵游勇又聚拢起来,由他带回清江浦来革命。只是饷粮解决不了,才派刘炳志找蒋雁行通融,谁知谈崩了,连累陈兴之被杀,他带的部队也被缴械遣散。
民国成立后,陈兴之的弟弟陈士髦当了众议员,不断向江苏都督程德全、民国总统袁世凯上诉,要求为哥哥申冤,还写了本书,向社会血泪控诉。然而蒋雁行是段祺瑞的老部下,谁敢动他?便把当时的清江民政长,就是那位本来要当江北提督的杨慕时,做了替罪羊,先是撤了他的职务,再是命令江苏检察厅拘杨候审。杨慕时只好连夜逃出南京,后来费了好大的劲,才将这桩讼案平息。
这几乎就是山阳县周阮血案的翻版,只不过后者要惨烈得多。
会攻南京的沪军先锋队。
山阳血案
清江浦一乱,四乡也大不安生。邻近州县生怕乱兵滋扰,纷纷组织团练自保。其中最紧张的自然是四十里外的山阳。城内几乎没有驻军,如果有乱兵或乱民来攻,该怎么办?
这里我们碰到了一个熟人:还记得景梅九在北京办《国风日报》,发起的“拔丁运动”吗?是的,那位被拔掉的山西巡抚丁宝铨,就是淮安府山阳县人。他从阴历六月去职还乡后,家里新造了花园,好不惬意,哪知还没过上两个月富家翁的好日子,就听说武昌有变,紧接着便是上海、苏州,吓得举家逃往上海租界。
受丁宝铨影响,城里豪绅纷纷逃亡。有下属官吏上府衙禀事,才发现淮安知府刘名誉已经携眷潜逃,还卷走了大部分府库藏银。剩下的士绅只得依赖“大局”,集资成立民团,招募乡勇百多人,好吃好喝招呼着,日夜巡逻,四门设立分局,碰到可疑不顺眼的乡下人,就抓到漕运总督衙门大院照壁前砍头,一连杀了二十多人。
防备四乡乱民,民团足够了,但如有清河乱兵到来,估计无法应付,而且这些乡勇本身多是地痞,自己就把山阳城弄得乌烟瘴气。这时本乡就有革命党人站出来,为首的是周实与阮式。
周实是两江师范学校学生,南社的创社社员,被称为“社中眉目”,年方廿七岁。周实本来想在南京城内聚众起事,以配合江浙联军攻城,不想南社大佬柳亚子一封书信,把他招到上海。柳亚子认为苏北处南北之间,位置紧要,形势复杂,劝周实回乡革命。于是他在11月7日,清江浦兵变的次日,回到山阳。
他的好友阮式,是宁属师范学校的同学,世代书香,家境富饶,虽然没有离乡外游,但在山阳高等小学当教习,兼着上海《女报》的编辑,在地方上也是名人。宣统元年(1909)南社成立,周实曾有书信给阮式,请他在山阳创立南社分社“淮南社”。
周实有革命党身份与革命计划,阮式有家财与地方的人脉,而且山阳“祸在眉睫”,必须尽速安定,再谋光复。正好因为上海南京的战事,不少在宁在沪的山阳学生都返回家乡,周阮二人召集这些学生,再加上阮式在山阳高等小学的弟子,也有八九十人,立即成立“学生队”,自行巡逻,兼防内外。
政权瘫痪,无人可恃之际,绅商最大的希望便是有人出来主持大局,哪管你姓革还是姓立?看这支学生队每日巡逻,城内秩序果然有所改观,于是局董开会商议,决定由“大局”供给学生队枪支子弹,替代那帮纪律松弛的乡勇。
学生队一掌握武装,第一件事便是跑到知府府署前,放了一排枪,把龙旗扯下来撕得粉碎,再插上白旗。
按说,下一步应当是成立淮安军政分府。然而周实是受命回乡,似乎不便自行宣布成立。他依足规矩,一面派人向清江浦的江北都督府接洽,一面将学生队改为“巡逻部”,周、阮分任正副部长,只待江北都督一声令下,再宣布光复。
这就有了一个政权真空期。扯了龙旗,又没有宣布光复,不曾成立新政权。山阳绅商对一个二十多岁的学生掌权,总归放心不下。于是局董们又开会商议,推举前山阳知县姚荣泽出任县知事,总管商民政事。
好在11月12日,清江浦举出蒋雁行为江北都督,立即传檄山阳县反正,要求山阳官绅派代表赴都督府议事。不料县知事姚荣泽,比“钦加三品衔”的蒋雁行还顽固,拒不赴会——姚荣泽哪来那么大的胆子?有人说,姚荣泽是逃到上海去的丁巡抚的学生,丁宝铨人虽离乡,却一直在遥控着山阳的局势。
自然是周实等人代表山阳赴清江浦。周实前脚一走,姚荣泽便在山阳城内散布谣言,说周实是上海回来的革命党,他一回来,就要当山阳的都督,就要“杀官劫绅”。
“杀官劫绅”的说法有其来由。据巡逻部宣传主任蒋象怡回忆,姚荣泽当上县知事后,曾“私募”兵士四十名当卫队。周阮等人立行干预,不准招募,并要求姚荣泽交代县库的款项账目,说到火起,阮式拔出两管手枪,指着姚荣泽胸口。姚荣泽吓得面如土色,连忙保证解散卫队,三日内造册交清。
11月14日,周实自清江浦回山阳,在漕署召开光复大会,到会的有五千多人。偏偏县知事姚荣泽不来参加大会。这下把阮式惹火了,他在演说时放言“姚荣泽避不到会,即为反对光复之行为”,顺便把县里的“劣绅”痛骂了一顿。
许多绅士商人,因为县知事不到,虽然与会,都一言不发。阮式的演说,似乎也在印证着那个“杀官劫绅”的传言。
当晚,姚荣泽召集典史、参将及一众士绅在海会庵开会。据说姚荣泽提出“必杀周阮”,“诸绅士不加可否”。
11月17日中午,周实应邀到乡绅何钵山家午宴。归途走到学宫前,突然有人拿着姚荣泽名片拦住马头,说姚知事在学宫等候议事。周实欣然前往,大约以为文官无力行刺。不料一踏入俗称“文庙”的学宫,当胸便中了两枪!
前清参将杨建廷撂下周实,立即带领团勇直奔阮府。阮式刚刚吃完饭,一出家门,就被捆上了,绑到学宫。
姚荣泽为阮式准备了当地一个无赖,叫朱二。别人下不去手,朱二可以。这个冬日的午后,二十三岁的小学教员阮式惨死在供奉至圣先师的学宫里,“刳腹剖胸,肝肠俱出”,来不及消化的白色饭粒撒了一地,被血浸得通红。按民俗讲,阮式仍然算不得一个饱鬼。
“民国第一案”
姚荣泽当然不会认为自己杀了周阮,还能平安在山阳当县知事。但他也没想到外军来得如此之快,两天后,镇江军分府都督林述庆就派北伐支队一部来到山阳“平乱”。镇军首领当然首先追查杀周阮凶手为谁,却被姚荣泽不知如何敷衍过去,而且卑词盛筵,每日款待镇军,满口答应找出凶手为二位烈士报仇。
稳住镇军,姚荣泽打开银库,分了部分银两给参与此事的士绅,自己带着巨款逃了。去哪方?南通张詧家。这应该是姚荣泽早就与老师丁宝铨商量好的退路。
而周阮的同事周人菊等人当日连夜逃出山阳,立即往上海寻人鸣冤。首先出面的是南社领袖柳亚子,他联合南社首脑,上书同为南社社员的沪军都督陈其美,有“虏令无状,一日杀二烈士,不扑杀此獠,无以谢天下”之语。淮安学团也派出五十余名代表往上海请愿,“一时军界、政界、学界,被害者家属的公函、公禀、呈文雪片般投向沪军都督府”。
但是姚荣泽这边的势力也不弱。首先南通张詧拒不交人,丁宝铨在上海,也发动旅沪山阳绅商,为姚荣泽“辨诬”。上海各报,根据背后势力不同,各执一词,合力掀起舆论的轩然大波。民国元年从1月到4月,报章上的报道与评论无日无之。
事情闹这么大,自然惊动了临时大总统孙文。孙文批令江苏都督讯办,于是江苏检察厅派人到南通拿捉姚荣泽,仍然被张詧拒绝——“三大人”绝无如此担当,他的态度,就是张謇的态度。
这场斗争的背后,实则仍是共和模式之争。江苏士绅要的是“咸与维新”,推翻清廷,可以,但只要旧官吏可以任事,愿意合作,大可采用苏州模式,平稳过渡;而革命党人要的共和,岂是换汤不换药的守成?另外,革命党人的跋扈,也颇让从前居高临下的士绅憋气。山阳血案,是一次集中的爆发。
法律手段不能奏效,陈其美的白相人脾气又发作了,他让柳亚子拟了长电,发往南通,电文中说“如仍庇抗,则义旗所指,首在南通”,还表明说:“如果诬姚,愿甘伏法”。
士绅方面有些怕了。用柳亚子后来的说法是“倘若张詧再不就范,我们便不管三七二十一,要派兵舰去攻打南通了。老张见了这电报,知道英士(陈其美)是说得到做得到的”。
在孙文进一步干涉下(大总统电明确指出“毋庸再行解交江苏都督”),姚荣泽被移往南京,又经过大量的往复交涉,才确定由南京、上海组成“临时合议裁判所”,审理这场媒体口中的“中华民国第一案”。
这场案件,带有很强的“舆论审判”的色彩。公开来说,因为革命党死了两名烈士,舆论大抵同情于周阮,但士绅集团在背后的活动也非常剧烈,包括能否使用外国律师,是否应用西方的陪审团制度,争执后来集中于制度而非案情,司法总长伍廷芳与陈其美往复辩难,打了多少笔墨官司。
民国元年3月23日下午,姚荣泽案在上海开庭。法庭经过23日、30日、31日三次审判,最后判定姚荣泽死刑,“自3月31日起,在三个星期内执行”。
判决后,法庭给姚荣泽五分钟做最后陈述。姚荣泽申辩说:杀死周实、阮式并非出自本意,而系受地方绅团的逼迫所为,请求减刑。
十二人组成的陪审团也认为,本案发生在光复未定、秩序扰乱之际,与平静之时不同,“该犯虽罪有应得,实情尚有可原”,便决定由陪审员集体禀请大总统“恩施轻减”。这时临时大总统已经换成了袁世凯,遂由张謇转请北京,特赦了姚荣泽。
姚荣泽“死而复生”,令革命党人愤怒异常。他们大呼,“天理何在?国法何在?”可是革命党在江苏的势力此时已无三月前那么浩大,姚荣泽被特赦后即匿藏在上海法租界,同案如杨建廷等八人也消失无踪。你能怎么办?
革命的拐点
导致辛亥革命的一个拐点,出现在1908年11月14日下午。这天的下午,38岁的光绪皇帝暴死。20个小时之后,73岁的西太后在匆忙制定了帝国的接班人三岁的溥仪后,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根据给西太后看病的太医的医案,这个老太婆,已经拉了两个月的痢疾,之所以挺着不死,全凭一口浊气。
现在的考古发现已经证明,光绪皇帝遗体的头发里,有过量的砷,说明他是被砒霜毒杀的。尽管没法找到直接下毒的证据,但多数史学家确信,最大的嫌疑犯,就是西太后。在戊戌政变中犯了大错的西太后,一直担心光绪死在她的后面,从而招致“批判清算”。而众多史料表明,在庚子之后,帝后之间的抵牾也日益增加。光绪不再是刚遭囚禁时的那个尊荣的囚徒,处处俯首帖耳,逆来顺受。所以,西太后在自己病入膏肓之际,派人下毒手,顺理成章。
试想,如果那天下午,下手的人手软了,药摔在了地上,或者良心发现,真戏假做,回去谎报军情,听到消息的西太后,也一样会撑不下去而撒手西归。这样的话,历史岂不就会完全不一样了吗?(张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