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灰姑娘到红旗渠》
《从灰姑娘到红旗渠》
文/东东枪
近来买到1960年出版的一册《评剧大观》,是由中国评剧院汇编的剧本集。除了一些传统剧目,里边还有一出新编评剧,名为——《灰姑娘》。据书中介绍,这戏是根据苏联特加贝原著,由后来当了中国评剧院院长胡沙改编的。之所以改变这出童话评剧来,则是为了吸引儿童观众。
既是用评剧来演外国童话,戏里自然有了很多土洋结合之处,比方说,灰姑娘的两个姐姐的名字就是“大美子”、“二美子”,继母出场时唱的是“老太太我心欢喜,人人都说我有福气。今年已满四十七,不愁吃的和穿的。老头子虽然下世早,身边留下三个闺女。大闺女是我的心头肉,二闺女是我心疼的。唯有三闺女我不爱,当她个丫环和使女,若有人骂我是偏心眼,叫我听见我可不依……”
灰姑娘嘴里的皇宫也几乎就是个山寨紫禁城:“灰姑娘擦干眼泪前思后想,忽想起从前事一桩:小时候听我娘讲过皇宫的景,到如今我还能记得周详。他说是皇宫方圆八百里,好一个高楼大厦紫红的墙。大院子套着小院子,四季花开冬暖夏凉。朱漆门上安着宝石,珍珠玛瑙铺在地上。皇宫内院更巧奇,万数多间房子一条梁。门前纱灯挂了六七百个,白玉狮子立在两旁。护城河围着皇宫转,金水桥银水桥修在河上。过了桥就到了皇宫门口,吹吹打打热闹非常……”
更有意思的是灰姑娘家的吃食——“灰姑娘,心高兴,高朋贵友一大群。好菜我要亲手做,好酒我要自己温。先炒一盘山楂片,糖葫芦儿做半斤。随便做上两个菜,凉拌粉皮和海参。八宝饭儿已做好,再拿葡萄酒一瓶……”
山楂片如何炒法,糖葫芦怎样论斤卖,我一时无法领会,但这些并不重要。熟悉评戏的可能能看出来,灰姑娘这段唱词,其实颇有开店那马寡妇的遗风。从这些唱词里,颇能看出原作者努力想把这新酒、洋酒装进旧瓶的努力。
郭德纲演过一段《列宁评戏》,说的是某地评剧团排演《列宁在1918》的事儿,列宁上台一嘴河北方言,说的是:“十月革命刚成功,国库紧张粮食空——我,列宁,我命瓦西里去弄粮食,天到这般时候不见回来,你说这是咋着了呢……”
让列宁同志改唱中国戏曲的,不止郭德纲一个,杨亚洲导演的电影《美丽的大脚》里,孙海英也唱过一回民间曲种的列宁故事,东北相声演员杨振华10余年前的相声《砍主任》里唱过一回驴皮影版的《列宁在1918》。网上也见到过川剧版《列宁在十月》的剧本,列宁的唱词“叫一声约瑟夫孤的爱卿,有件事朕同你细说端的,打冬宫咱还要从长计议,切不可闹意气误了战机。冬宫内到处有许多裸体,全都是大理石雕刻成的……”
你看,努力归努力,可往往还是不免滑稽。这种滑稽被文艺工作者们发现,就编进了相声里、拍进了电影里。不过,若细论起来,这些被文艺工作者们当做笑话来提及的作品,又何尝不是文艺工作者们自己的创作?
有些朋友也搞过类似的作品,比如京韵大鼓和二人转版的《变形金刚》等等,都各有其妙。我也尝试过这类旧瓶新酒的玩法,比如用太平歌词唱圣诞故事、以西河大鼓唱《荷马史诗》之类。还写过一段京剧的《哈姆雷特》唱词,唱的是“叫母后你休要珠泪双抛,听孩儿且与你诉一诉根苗。自古道为臣子必当贤孝,为妇道又岂能不守节操。我的父掌江山威权非小,丹麦人皆说是可比舜尧。又怎奈中了那奸人笼套,实可叹蒙冤屈命赴了阴曹……”显然,这都是有意搞怪的戏谑之作,当不得真。
但是,也有严肃认真的。
据说,最早的外国题材京剧是1904年由汪笑侬创作的,名为《瓜种兰因》,戏里说的是波兰与土耳其开战的故事,揭示的是“不爱国的可耻下场”,显然是个十分严肃的主旋律作品。1920年代还有人编演过一出叫《新华宫》的京剧,说的也并非前朝旧事,而是当时的新闻,戏中的袁世凯有一段唱词——“孤王酒醉在新华宫,杨皙子生来太玲珑。宣统退位孤的龙心动,怕的是革命党他的炸弹凶。癸丑年南北归一统,大地山河在孤的掌握中。孙中山革命成何用,黄克强的英雄也不中。雷震春杀人告奋勇,还有孤的老友江朝宗。梁士诒理财真有用,虽然是民穷,孤的国不空。天下的英雄归孤用,何必多愁叹《大风》。但愿得民不革命勤耕种,洪宪万年乐无穷……”这“虽然是民穷,孤的国不空”,现在听来,也是颇有分量的,非“冬宫内到处有许多裸体”之类可比。
即使是通常被视为俚俗曲种的“滑稽大鼓”,也曾有过《孙大总统伦敦蒙难记》这样的段子,开口唱的竟是“创造艰辛自古同,人从忧患见心胸。一身生死寻常事,民族兴衰系此中。大智大仁兼大勇,脱离虎口出樊笼。革命志士哪怕什么折挫,从今后再接再厉必定要贯彻初衷……”
再后来……就更严肃了。而且,不止是旧瓶,连旧酒也被拉来为新酒服务了——比如,梅兰芳大师曾录制过京剧唱段《嫦娥赞公社》——我没听过,但据说,唱的是嫦娥看到人民公社大丰收景象,深为羡慕,后悔自己不该奔月的事儿。而苏州弹词更邪乎,有个唱段,叫——《唐伯虎喜看金山农民画》。
唐伯虎既然可以喜看金山农民画,那么袁中郎想必也得盛赞林县红旗渠,照此推论,关公战秦琼、焦赞打严嵩、罗成戏貂蝉、葫芦娃大战变形金刚,乃至香港电影里的关二哥对决外星怪兽,也就全都合情合理了。
我曾见有人在文章中说,看那滑稽大鼓《孙大总统伦敦蒙难记》的唱词,并没觉得有什么滑稽之处。我也常常心生怀疑,不知道梅大师的《嫦娥赞公社》跟那滑稽大鼓相比,到底哪个才更滑稽一些。
枪:勿转,谁转跟谁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