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芒: 两面书生
[读写人(duxieren.com)文摘] [文章来源:句芒]
我先看顾随的白话文,并不惊艳,1897年生人,比起老师周作人,白话文倒像他的外语,始终有点隔。但是一转换到文言语境,整个行文就流畅起来,看他的《稼轩词说 自序》,走笔恣意由心,简直平地起飞的态势:“苦水曰:自吾始能言,先君子即于枕上授唐人五言四句,令哦之以代儿歌。至七岁,从师读书已年余矣。会先妣归宁,先君子恐废吾读,靳不使从,每夜为讲授旧所成诵之诗一二章。一夕,理老杜《踢诸葛武侯祠》诗,方曼声长吟“遗庙丹青落,空山草木长”,案上灯光摇摇颤动者久之,乃挺起而为穗。吾忽觉居室墙宇俱化去无有,而吾身乃在空山中草木莽苍里也。”个么不难理解为何他的文言表达比白话要清晰透彻得多了。
不过多看了几篇他的白话文之后,我又中意他了,毕竟比言更重要的是趣,这个人,挺馋的。比如他有一篇《剜荠菜》的日记,写他起了个大早到太庙去剜荠菜,忘了吃早点,饿到肚响,就托茶役到庙外买了两个烧饼麻花,吃饱了继续剜,一直剜到中午。日记的结尾就老实写上“晚饭吃的荠菜馅水饺子,很香,不由得吃多了”。
还有一篇《槐蚕》本来是写青虫的,但免不了要提小时候剥了槐荚里的豆煮着吃,更不能不提的是“采摘了嫩叶子来作‘菜豆腐’吃。‘菜豆腐’通称‘小豆腐’,其实也并非日常所吃的豆腐。作法是:先将嫩叶子用开水‘烫’一过,布包了,揉出它的苦汁来;然后加在豆浆里煮熟:这就成了所谓‘小豆腐’或‘菜豆腐’,算是农家的美味之一。还有一种吃法是:叶子如法泡治,‘揣’在小米面或玉米面里,少加一点盐,捏作窝头。吃起来也很香,可以不用就菜”。而且老实不客气承认“直到现在,每年看见槐树上长满了嫩叶子,还时时想采下来作‘小豆腐’或捏窝头吃”。
不止看到槐树叶犯馋,柳树发芽了也能让诗人流口水,《春天的菜》里就说“每到初春,望见柳树嫩绿的枝叶,舌端便朦胧的泛起苦味的芳鲜。”柳叶花的吃法亦简单:“在初春,新柳的叶与花都长到二三分长,摘来用开水‘烫’过,拌了麻油与醋,吃时,苦味中夹杂着芳香和新鲜。那感觉大似晴暖的春天,着起袷衫,走在和煦的春风里,深深体会到春的降临。虽然已经是廿多年没有吃了,回忆起来,还是透鲜。而且一到春天,看见柳树便发馋。”说真的,平常饮食文章也看了一些,各种美食虽没吃过,从书上多少了解一点,从未见过人写吃柳叶花的。
看到这里有点心酸,这人馋来馋去不过是点野菜和树叶,一顿荠菜饺子就能欢喜到吃撑,真是书生气兼可爱!
对于自己看到柳叶就想拿它做菜的癖好,顾随是这么样自嘲的:“在一本书上,见到这样意思的几句话:欣赏鱼跃是诗;倘以为那鱼颇肥,想着捉来吃,便不是诗了。诗词中歌咏新柳的篇什,不知有多少,便是严肃的诗人杜少陵也会写出‘泄漏春光有柳条’的漂亮的句子。我则只觉得好吃而已。此外别的念头也许还有,但总敌不过‘好吃’。”
其实这好正常,试想在溪水边捉到一条鱼,不拘是什么品种吧,刮掉鳞片收拾干净,架起一堆火,铁叉叉住了吱吱烤,一边撒点细盐,那个香气四溢啊那个食指大动啊,比欣赏鱼跃如何?
幼时读杜甫而“忽觉居室墙宇俱化去无有”,是诗意审美的体验,年长后看到嫩柳叶便是舌尖泛起的“苦味的芳鲜”,是味蕾的审美记忆。无论哪一维,这个人书生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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