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石男 刊于《新京报》)
据说现在全中国靠给平媒自由撰稿为生的,超不过1000人,而且不少处于相当窘迫的境况,就算想买根绳子来上吊,都买不起质量好的,结果绳子老断。
作为自由撰稿人的一员,我对此深有体会。
第一个打击是低稿费。1999年国家版权局出台的基本稿酬标准,每千字30元-100元,至今仍为全国发行的报刊的“行业指导价”。业内估计,全国报刊的稿费中位数大约也就在100元。但我们要知道,1980年中国稿费标准即达到千字10元,三十年过去,GDP增加了100多倍,稿费标准的增幅却只是GDP增幅的十分之一!不过,国家版权局版权管理司副司长汤兆志12月5日表示,目前的稿费标准太寒酸,国家版权局已将修订稿酬标准纳入工作计划。但我个人对此并不感兴趣(原因后面会展开阐述)。
低稿费对自由撰稿人而言,是自尊和生存的双重打击。我从来是抵制低稿费的。2008年,有家老牌报纸约我写评论,千字一般人80元,名家120元。我一口就拒绝了,并且明白表示是嫌稿费低。那女编辑竟不能理解,说:“宋老师,给我们写稿子您还计较稿费啊?”我说:“是啊,给你们写要计较,给纽约时报写就不计较了”。给纽约时报写当然不计较,虽然我没写过,但我知道人家的稿费标准啊,千字2000美元,那还计较啥呢?
这位老牌大报的女编辑不明白,一个写字的人,就是写作市场上的一个自由劳动力,他也一样需要草标插头颅,待价而沽。稿酬对他来说,不但内涵宝贵的机会成本,很大程度上还是个人职业劳动、职业水准与职业声望的度量衡。职业的写作者,当然不完全为了钱,还有公共表达和自我实现的考量,但完全不为了钱的写作,在写作市场上是极为可疑的。我只有写两种东西不收钱,一个是微博,一个是情书。
后来又遇到过另一家老牌大报的编辑,还是个女的。她给出了千字300的稿酬。我答应了,因为我要写的是民办教师问题,我父母都当过民办教师,仅从私人情感而言,我也必须为这个群体呼吁。所以我下调了自己设定的稿费底线(千字500以下我基本不接,明年要调到800了,物价猛于虎,它涨我也涨),接了这篇约稿。可事后偶然的机会我才知道,这家报纸给我的只是千字100,女编辑自己掏腰包补贴了我200。我想把这200元退她,她没同意,她说:“我们的稿酬待遇是不高,但我们的编辑待遇还不错呢……”
第二个打击是拖欠和赖掉稿费。拖欠稿费的家伙,上辈子都是牛郎或织女,被银河拖欠佳期久了,这辈子来人间报复。我遇到过一家周报,拖欠我稿费9个多月,累计近万元。开始我催编辑,后来直接找他们总监。不料总监第一句话就是,“我刚动完癌症手术”……搞得我很不好意思。还好,催了总监后一个月,稿费就全部来了。这里顺便谴责一下我的朋友潘采夫,丫的报纸曾欠我三篇稿子一年稿费。一篇是给老子写成宋石勇以致我无法取,退回去就没下文;另两篇是丫交接工作,打漏了。我去追问,他开始还说,不就一千多块钱吗,着急啥?我就正色地教训了这家伙一顿,他被我启蒙之后,如挨棒喝如坐春风,赶紧道歉,立即找财务。一去才知道,他打漏的不止我一人,整整一个月他的版面所有文章都没打。奇怪的是,这么久只有我一个苦主打上门来,其它的都不做声。哎,文人啊文人,你们的名字叫羞几把涩。
但不少人就没我这么幸运了。拖欠稿费和赖掉稿费,常常是左边乳房和右边乳房的关系,总是要互相碰撞的。我有个朋友阿莱夫,职业是警察,业余也写字,前些日子他说,2011年他写了几十篇稿,有1/3没收到稿费。他倒是大度地表示,那些欠我稿费的,我真想不起来你们都是谁了。
不过有时也有爱岗敬业的好编辑。南都有个副刊编辑,转载我一篇文章,私信我问地址,我很托大:南都是老朋友了,财务知道!没多久,这哥们又来了,催着我要地址,因为“财务不知道”。我很少被人追着问发稿费,这下可小小感动了一下————尽管王朔曾说过,其实你拿我当人看都是应该的。
我同意阿莱夫的看法,是否尊重作者,其实也是媒体是否尊重自己的表现。只可惜现在太多媒体和媒体人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人,那就更不会把作者当人了。事实上,国家一直以打击媒体的自尊为维稳手段。萱萱对媒体,法官对律师,那可真是像李敖说的,“公鸡对母鸡是不打话的,按倒在地,拨屌而起。”
又一个打击是重税。低稿费是行业常态,相对较高的稿费则是行业变态。我接受的是变态。可是,变态也能遇到更变态的,那就是重税。目前所有的稿费,只要超过800元,就得交个人所得税,14%以上。我曾遇到三篇稿子的稿费,被征税近1000元。那可真是倒吸一口凉气,痛得要死。我的朋友何三畏,也是个职业写字的,听我抱怨,说了一句话,于我心有戚戚:“这是抢劫。同时惩罚写作,有效地扼制思想和文化的传播。”
再一个打击是超低转载稿费。我第一次收到千字25元的转载稿费时,恨不得把稿费单贴到那家报社的大门口去示众。后来收这种超低稿费收得多了,也习惯了。攒个十来张,也去邮局取回来,大概还可以买十来斤猪肉,扛回家欢欢喜喜过个年。
转载付钱还算好的,更多时候是根本收不到转载稿费。湖北有家都市报,曾全文转载我给新京报写的地震祭文,事先既不知会,事后也不付稿费,我就写博客骂。他们来道歉,之后要我删博文。我不删。他们后来硬是没给我稿费。据说是被我骂了所以不给。这他妈做小偷的还不准人骂啊?难道我还得低眉顺眼求小偷还我钱包啊?
当然,稿费问题,从来都不是撰稿人可以单方决定的问题,而是与用稿方协商的结果。事实上,报刊方面也有苦水,生存压力一天比一天大,物价飞涨,新闻纸涨,员工薪水涨,办公成本涨,发行量和广告却在下降,现在你们还要喊稿费涨,你们来办报纸好了!再说了,是不是每个自由撰稿人,都值得起高稿费呢?
这个问题问得好!我之所以对国家版权局的基本稿酬标准不感兴趣,就是因为这种行业指导价与最低工资标准一样,某种程度上都是反市场经济的,正功能微乎其微。实际上,稿费不能平均主义,市场上应该允许低稿费与高稿费并存,而不是虚伪的平等主义。更重要的是,你想要高稿费,就得证明自己值得起这个价格。网络自媒体崛起后,到处都是写字的人,不少还写得不错,而且大多数是免费写。作为职业写字的人,你凭什么索要更高的价格?你只能凭出色的职业素养,雄浑的知识积淀,丰厚的人生阅历以及饱满的行业人脉。但这不是每个写字的人都能达到的,事实上连百分之一的人都没有。
即使如此,我仍有一个梦想,那就是中国优秀的写字的人,都能靠写字而过上体面的生活,站着就把钱挣了。高稿费会给中国带来什么?带来更优秀的写作者,带来更优秀的媒体原创内容,带来更严肃的新闻调查与更有洞察力的时政评论,带来真理的自由市场的繁荣。当然,高稿费只是带来上述结果的一个因素,甚至不是最重要的因素。更加重要的,则是媒体市场的开放,从资金准入到言论自由的双重开放。如果我们拥有一个资金自由进出、合法言论自由发布的媒体市场,那我们离多数优秀写作者能享受高稿费的时代也就不远了。那时候,即使还是有写作者想上吊,他们也买得起足够结实的绳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