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从未发生的奸盗案

标签: | 发表时间:2021-09-04 18:28 |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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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道光九年的四月二十五日,已丑科的殿试结果正式放榜。


二百二十一名来自天南地北的精英士子们,终于迎来了他们命运的转折点。


这一科的状元叫李振钧,榜眼钱福昌,探花朱兰。三位俱是一时之骐骥,当然,我们对这三个名字都很陌生,说明他们日后并没有成功在历史上留下痕迹。反倒是二甲名单里,有一位日后的理学大宗师倭仁,他是清末守旧派的中坚力量,经典名言是“立国之道,尚礼仪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三甲队伍里还站着一个浙江人叫龚自珍,他此时还踌躇满志,全然想不到自己日后会发出“万马齐喑究可哀”的感慨。


不过他们并不是这篇文章的主角。


与倭仁同在二甲之列的人群里,此时还有一个叫张集馨的年轻人,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说是年轻人,张集馨其实已经三十岁了,这是他第四次参加科举。他是江苏仪征人,二十二岁那年初次参加科举,正意图大展拳脚,结果赶上父亲去世,在家守孝;二十四岁第二次出征,结果过于紧张,惨被刷落;二十七岁三度冲击,却又赶上重病,完全不在状态,狼狈而归。


即使是这一次,也是险象环生。他在年初抵达京城之后,突然罹患了眩晕症,一看书就天旋地转。张集馨心如死灰,觉得天数如此,尽尽人事算了。没想到,他一入春闱,状态居然恢复神速。会试中式一百五十八名,覆试一等二名、殿试二甲二十二名,可以说是一路高歌猛进。


殿试结束之后,位列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三位可以彻底放松了。他们事关仕途的官场起点,也早早内定好了: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编撰,一个完美的开始。


而位列二甲、三甲的进士们,暂时还不能掉以轻心。因为在殿试之后三天,礼部会把所有进士名单送到翰林院,由翰林院掌院学士向天子请示,在保和殿再进行一场考试,称为朝考。


虽然状元、榜眼、探花同样会参加这场考试,但他们的考卷会另外封起来,与其他人不放在一起。换句话说,这是一次去掉前三名的考试。考核结果分为三等,第一等第一名称为朝元。


这场考试的目的,其实就是再打一次排位赛,来决定授予他们何种官职。排名靠前的人,会被点为庶吉士,入翰林院;其次则分别授予主事、中书等职位;成绩靠后的,在短暂的观政(实习)之后,会外放到各地去做县令——也就是说,会试决定官场资格,殿试决定官场荣誉,而朝考则决定了官场起点。


张集馨的朝考成绩发挥不错,一等第十三名,如愿以偿地得授武英殿邪修,不对,武英殿协修。虽不能保证平步青云,但绝对可以称为康庄大道。


可他万万没想到,道光十五年一次偶然的邂逅,让他的命运轨迹发生了微微的偏移。


那是六月间的事,他和几个同僚被召去军机处,正赶上道光皇帝来巡视。当时黄河水患闹得厉害,道光皇帝心绪不佳,看见这几个翰林,念叨了一句“汝试思之,词章何补国家,但官翰林者,不得不为此耳”——你们这些翰林,就会写几篇文章,对国家有用吗?


张集馨一听话茬儿不对,赶紧顺着皇帝脾气聊。您不是担心水灾吗?那我就聊水。他是仪征人,家住长江边上,这话题熟悉得很。于是他跟皇帝从秋汛聊到河工,从漕粮聊到灌溉,全是实学。皇帝聊得挺高兴,问过姓名,还鼓励了一句,让他少参加点文会,多看看经世之书。


张集馨聊完了,觉得从此简在帝心,大为自得。结果到了第二年,道光十六年,本来他已被保送去做监察御史,都已经“引见记名”,开始走流程办手续了。谁知道吏部突然通知他,改授山西朔平府知府。


张集馨一听这消息,宛如晴天霹雳。


监察御史是从五品,知府是从四品,一口气升了两级,他怎么还不高兴呢?


官场里有句话,叫“官升七级,势减万分”。监察御史品级相对较低,但这是京官,时常能在皇上和几位军机大臣身边晃,出了大事也能及时掌握。而知府是地方官,外放出去,离京城就远了,远了就容易生分,这对仕途来说极为致命。


再说了,这个鬼朔平府在哪?


张集馨趴到地图上找了半天,吓得差点没旧病复发。


山西大同向西大约一百公里有个地方叫右玉卫,是山西通往蒙古草原的重要枢纽,苦寒之地,大部分地方都是沙漠。雍正三年,朝廷以右玉卫改为右玉县,合并周围几个县,单划出一个朔平府。为什么这么设置?因为这里距离大同太远了,管理不易,索性就地升格——可想而知,这鬼地方有多偏僻。


张集馨不知道谁突然横插了这么一杠子,茫然无措。很快到了上任的日子,按照规矩,外放知府的官员,出发前要去皇帝跟前谢恩。张集馨去了玉泉山清音阁,见了皇上,满腹委屈地试探了一句:“是哪位大贤保举我的?”道光皇帝哈哈一笑:“你这个职位啊,没人保举,是我特放的哦。”


张集馨眼前一黑,合着截胡的是皇上啊。


道光皇帝说:“去年跟你聊完,觉得你是个人才,就是没什么基层经验,应该多历练历练,帮我监督一下地方吏治。你的前任叫多尔济善,做官很荒唐,你去接任知府,可得好好干啊。” 


张集馨听完以后,又能说如何呢?唯有叩头谢恩。没想到临走之前,皇上又来了一句:“慎无自暴自弃。”——你可不要自暴自弃哦。


张集馨眼前又是一黑,合着皇上您知道这人事安排不地道啊……他浑浑噩噩出来,只能念叨着“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聊以自慰。不管怎么样,我是皇上特选的,简在帝心!我历练几年,回来皇上会给我更重的担子。


如果这是一部电视剧,张集馨接下来应该就是明察暗访,惩治贪官,皇帝在中枢偶尔配合一下,演出一场名君贤臣的好戏码。


可惜这是现实。


张集馨离开京城,甫一上任朔平知府,便遇到一件三观尽毁的事。


当地有个官职,叫“朔平府管理粮饷同知”,负责管理当地旗军的粮饷发放,属于军队口。上一任同知叫祥璋,他临卸任前干了一件胆大包天的事儿,把军饷银子挪走了七千两。为了掩盖自己的贪污行为,他还假装给自己的上级——雁北道的道台章沅上了一份文书。


章沅接到文书,展卷一看。祥璋说我用七千两银子买了一批物资,已经入库点验完成了,特别申请账目逐年分摊。


银子不会坏,但东西会坏,所以逐年折旧摊入成本,这很合理。章沅也不细察,大笔一挥批准。然后祥璋找了一堆破烂扔进库房,这账面就算是平了,他拿着银子高高兴兴回了京城。


接任他的人叫祥山,是个糊涂蛋,居然都不去库房清点明白,稀里糊涂就完成了交接。结果到了这一年的腊月,准备发军饷了,一开库房,银子没了。那折买的东西呢?全是破烂儿,根本一文不值。


那些八旗兵可急了,当时就把衙门团团围住,你不让我们过年,我们就不让你过年。


眼看要酿成哗变,祥山急得满屋乱转,隔壁张集馨也急得够呛。虽然这是军队内部的事儿,跟他这个行政官员不搭界。但这事毕竟发生在右玉城内,一旦发生哗变,他作为朔平知府也脱不了干系。


不得已,张集馨主动出面,从朔平府的银库里拨出七千两,先替祥山把大头兵给哄走。但朔平府不能平白承担这笔银子,事后张集馨写信给章沅和山西布政使庆林,说明情况,要求尽快补偿。


庆林是正白旗人,跟祥璋是亲戚。他知道这事如果闹大,祥璋免不了一死,便客客气气把张集馨请来家里,商量说:“这案子如果办实,祥璋死定了,张知府你也不忍心对吧?你垫付的钱,我想办法补给你,但这事能不能别追究了?”


庆林唯恐这个楞青头不开悟,又补了一句:“申巡抚也不想这事闹大,传出去整个山西官场都不好看。”


申巡抚全名叫申启贤,时任山西巡抚,主政地方的大员。他的态度,将决定整个案子的性质。


张集馨一看两位大员的态度很坚决,登时把道光皇帝的嘱托忘在脑后,谨慎表示:“只要银子归还,别的事跟我无关。” 庆林大喜,带着他去见申启贤。申启贤跟张集馨见了面,只寒暄了几句,什么都没提就送客了。


这场没有信息量的简短会面,信息量其实巨大。


数额这么大的贪污案,还差点酿成兵变,性质如此恶劣,领导居然只字没提,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但万一你按照领导的意图去办,结果办差了,领导可以双手一摊:“当初我可什么都没说过,都是你自己自作主张。”——可谓是进退自如,不沾因果。


初出茅庐的张集馨,这才知道“不立文字”的绝妙幽微。


那么这笔七千两银子的巨款,庆林准备怎么还呢?他先找到章沅,吓唬说申巡抚震怒非常,严令重办,岂止祥璋,有关人员都要倒霉。当初那笔开销是你老兄批准的吧?花押官印俱在,你不出点血,一样要完蛋。


章沅一听,浑身哆嗦着,拿出两千两银子消灾。紧接着,庆林又找到祥璋之前的同事陈符,说辞差不多:“你跟祥璋同衙半年,这么大盗案,你毫无察觉,一样有责任。你看着办。” 陈符浑身哆嗦着,也拿出两千两银子来。庆林又派人到京城,拎着祥璋的耳朵,让他吐出三千两,正好凑够七千两给张集馨销账。


张集馨这一次算是大开眼界。原本祥璋要退出全部赃银,外加掉脑袋,被庆林这么一操作,非但无罪,反而还赚了四千两——不用说,这四千两里,自然也要分给庆林不少。


张集馨忽然有点明白,皇上为什么要让他来下面看看了。


可惜他不是于成龙,更不是海瑞。张集馨在见识到地方官场黑暗的同时,也见识到了它的残酷。他知道,自己如果胆敢真的去告御状,必然会被群起而攻之,最后骨头都不剩。


张集馨犹豫良久,最后做了一个折中的决定。我自己洁身自好,不做有违良心的事,但也不阻止你们去干。我不发言,我只做一个冷静的旁观者,把我观察到的事情都记下来。


作为殿试成绩二甲的高材生,张集馨别的本事没有,笔头子还是相当厉害的。他打开日记簿子,把这一桩桩亲眼目睹的荒唐事、腌臜事都记下来,事极详尽,只盼着返京之后,呈给皇上看。


哪知道,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日记越写越厚,可距离回京的希望,却越来越远。道光皇帝好像忘了这茬儿……可怜张知府一直就在山西官场转悠,“简在帝心”成了“捡在地心”。


时间推移到道光十九年。张集馨在这一年的四月升任雁北道道台,级别看涨。但以他的履历来说,算得上官运蹉跎了。


这一年的八月,山西地界发生了一桩案子。案子本身不大,但围绕这案子的官场百态,却让张集馨洋洋洒洒记了十几页的日记,令人叹为观止。


这桩案子要从太原府下辖的徐沟县说起。


徐沟县就是现在的清徐县。道光十九年的五月,当地的王知县派几个捕快出去办事,在城北的一家店里歇息。可巧不巧,他们在店里看到四个形迹可疑的人,捕快很敬业,发一声喊,全数拿下。


这四个人连声说冤枉,自称是贩卖棉油的客商。


王知县审了一圈,没有什么收获,只好把他们暂且关押。结果这四个人嘴太碎,在牢里叽叽喳喳聊天,被牢子无意听到,原来这四个人里,有一个是江湖上有名的大盗,叫做张金铃子,籍贯平遥。


王知县接到牢子汇报,大吃一惊。这个大盗是通缉榜上的常客,没想到今天栽到了徐沟!当即写了一封文书,向省里汇报。

文书一到省里,突然陷入一种微妙的薛定谔猫的状态。


原来在数月之前,京城有一个叫汪于泗的御史上书,说风闻介休出了一桩案子,一个叫张金铃子的大盗和同伙轮奸了一个良家女子,事后还把她的双足剁下。这案子这么恶劣,地方官居然置若罔闻,既不积极缉拿,也不迅速上报。介休知县有问题,应该好好追究一下。


天子听闻,大为震怒。军机处立刻发文给山西巡抚申启贤,要求彻查。


尴尬就尴尬在这了。徐沟县王知县的擒贼报告,和军机处要求催办的札子,到底是哪一封先送到省里的?


可别小看这个次序。如果擒贼在前,催办在后,说明我们急群众之所急,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不须上级催促就把事办好了;如果催办在前,擒贼在后,那说明我们工作态度有问题,领导一督促才办,不督促就不办了?


这件事惊动了省里的两位大领导。一位是之前出过场的巡抚申启贤,还有一位是负责司法口的按察使,叫瑞元,正白旗人。两个人一观察,这两封文书就坍缩成了一个确定状态。


他们向京城是这么汇报的:“奉旨之后,即行拿获。”


两位莫非糊涂了?这不是找挨骂吗?


其实是这样。层级不一样,看待事情是不一样。对于一线人员,比如王知县这样的人,想的都是嘁哩喀喳把事赶紧办好;但对于巡抚、按察使这个级别的地方大员,考虑得更多。你看,皇上先下旨,我们再抓到犯人,这是不是显得皇上很英明?


办这种事,得让领导有存在感。让他觉得参与了决策,发挥了重大作用,才是最关键的。领导还没发话,你就把事都干完了,一点错都挑不出来,那,那还要领导干嘛?


至于皇上会不会因此觉得办事的人无能?没关系,我们又不是具体办事的人,干活的在基层,他们不用心,我们代天子好好批评就是了。


申启贤先给皇上的回复,大拍一通马屁。接下来,就该批评基层了。


介休知县为什么对这桩恶劣案件敷衍塞责、隐瞒不报?必须要好好调查一下才行。但这个调查,又不能省里直接出面,痕迹太重,最好找个既在山西官场之内,同时又游离于主流之外的人去。


申启贤和瑞元扫了一圈,把目光投向了远在晋西北的张集馨。张集馨这几年在山西官场不怎么受待见,京城里似乎也没什么有力的后台,派他去最合适不过。


异地调官查案,这是历来的规矩。张集馨接到这个要求,并没有拒绝的理由,遂动身赶往介休去调查。介休知县姓林,是个性格彪悍的人。说起来他与张集馨之间,渊源还不浅。

张集馨曾经干过一段时间的太原知府,期间接过介休的一桩上诉案。一对小夫妻,男的莫名死在井底。男方家属起诉女方,说她殴打男方致死,并抛尸井下,证据是右耳根有两处骨伤,是殴打痕迹。


林知县当时判了女方无罪,结果男方家属指责他徇私枉法,一路上诉到省里。按察使司衙门劝和解,原告也坚决不干。最后张集馨站出说,干脆开棺验尸吧。他还叫了按察使一起在现场监督,结果棺材一开,男方尸身上并无任何伤痕,只有天灵盖里有沙土——这明摆着就是意外坠井,于是结案。


如释重负的林知县,对张集馨千恩万谢,天天送各种厚礼。张集馨从来不收,每次都退回去,但一来二去,两人算是成了知交。


这一次张集馨来介休查案,林知县打开衙门中门,热烈欢迎。张集馨问他这到底怎么回事?林知县也一脸懵逼,说他压根不知道张金铃子在介休干过这么一桩大案。张集馨说你别隐瞒啊,林知县手一摊:“所有文书,您随便看;所有地方,您随便去问。”


张集馨花了十几天时间,把这一年衙门的报案记录——叫做“盗窃号簿”——查了一下,确实没人报过类似的案子。他不放心,又把平遥、汾州等周围一圈也查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张集馨是个有耐心的人,他决定亲自走访一下,深入到乡下,召集当地的里老、乡绅,细细打听,最后真被他问出一件传闻来。


介休地方上有传闻,说有个贡生,请人来家里演皮影戏。当晚家里的女眷们都聚到院子里,观看表演。结果一群盗贼趁机闯入房中偷东西,顺便轮奸了一个留在屋里的女眷,临走前还抢了她的鞋。


张集馨找到这个贡生,详细询问。贡生坚称,那天晚上家里遭了盗贼是有的,但从没有发生轮奸之事。至于说那些盗贼是不是张金铃子,贡生完全不知道。


经过这么一番调查,张集馨大概推测出真相了:贡生家里是否发生轮奸,这个无法判断,他可能为了保全女眷的名节,说了谎话,但也可能确实没发生。但人类的本性是八卦,倾向于相信最惊悚、最狗血的发展。一传十,十传百,每个人都添油加醋,于是“轮奸”成了确凿的事实,“盗鞋”传成了剁足,而张金铃子作为当地箭垛式的人物,当仁不让地变成了故事里的主角。


这则故事经过层层传播与渲染,传到了京城御史的耳朵里,上报皇上。这才引来了军机处的彻查文书。


活脱脱一个童话故事《咕咚》的官场版嘛。


张集馨调查清楚之后,如实汇报给省里,然后径直回了朔平。与此同时,太原城里多了两个人。


一个是张金铃子,徐沟县把他押解到了太原省城,还要审讯一轮。而京城那边,也派来一位督办的钦差大臣,叫隆文。


张集馨的报告,只能作为旁证,却不是确证。想证明一件事有很容易,想证明一件案子没发生过,却太难了。最好的办法,还是张金铃子自己说。


于是隆文安排了两个得力司员,对张金铃子详细审问。自己呢?住在太原城的考院之内,每天优哉游哉地缝褂子玩,颇有当年刘备遗风。


顺便说一句。第一次鸦片战争期间,这位隆文以参赞大臣的身份在广州督战。清军失败之后,被迫签订《广州条约》,他忧愤绝食而死。


两位司员审了一个多月,张金铃子把所有干的坏事都说了,唯独不承认这桩轮奸剁足案。最后隆文没辙,也出具了一份报告,其辞曰:“奸盗剁足,或以为有,或以为无。”


得,这案子也变成薛定谔猫的状态了。


可巧这时候申启贤去世了,换了一位杨海梁来接任山西巡抚。杨海梁一看隆文的报告,哪有这么说话的?既然查不清楚,那就该继续查啊。他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布政使张兰沚。


布政使张兰沚和按察使瑞元之间,矛盾很深,两人互相看不顺眼。张集馨是瑞元派去查的,既然你说查无此事,那我必须得查出点事来,如此才能羞辱瑞元。


于是张兰沚提出,张集馨和林知县有旧,很有可能存在徇私,就算没徇私,也许暗中收受了贿赂,总之张集馨这份报告,可靠性不够,得另外委派人去调查。于是他调了泽州府的一个虞姓官员,再次前往介休调查。咱们可以叫他老虞。


老虞到了介休之后,也不翻阅案卷,也不走访乡间,就在县城里呆着,各种终日纵酒,挟优宿娼,玩得不亦乐乎。不用说,这些开销都是介休县衙负责,甚至有可能是林知县自己掏腰包。


林知县对他恨得咬牙切齿,但没办法,人家是调查案子来的,不伺候好,自己就要倒霉。他忍气吞声,小心伺候了两个多月。老虞什么也没查出来——准确地说,是什么也没查——就这么满面红光地回省里交差了。


张兰沚得知之后,勃然大怒。我派你是去干嘛的?你就给我这么个结果?


说实话,老虞就算用心去查,结果也是一样。张集馨把这桩案子已经查得非常详细清楚了,从官府到民间,从人证到推理,都无可指摘地证明,这就是一桩被谣言夸大的乌龙案子。


而且在同一时间,张金铃子因为其他交代出来的罪行,被明正典刑。你说凶徒都死了,就算这案子是他做的,也不过是刑场上一刀而已。无论如何,已经没有追究的必要了。


于是杨海梁巡抚具文上奏:“前据朔平府张某详查,风闻贡生家有奸盗案,传问事主坚不承认。以事关两家颜面,一经供认,则乡间里难以对人,是以只认盗劫;而事涉暧昧,难以刑求。今盗首已问斩枭,群盗概不免死,即使轮奸属实,罪名无可复加,应即照该府原详完结,以省拖累。”


这桩乌龙案子,就此落下帷幕。


但故事还没完。


老虞在介休这两个月,其实也不是毫无作为。他知道这桩奸盗案翻不出什么风浪,但上司的任务还得完成,于是他偷偷打听出介休县另外一件讳盗不报的案子,报给张兰沚。


张兰沚一看有料,当即也不骂老虞了,立刻把这一件讳盗案揭发出来,公开要求严惩。


这桩案子具体怎么回事,史无明载,但多半确实是林知县理亏。因为张兰沚一揭发,省里迅速查实,提交中央。吏部很快拿出了处理意见:撤职。


林知县知道这个消息后,整个人都懵了,懵完以后是极度的愤怒。


怎么着?老子伺候了你两个多月,好吃好喝好玩,银钱花得如淌水一样,你反手就把老子给举报了?行,老子确实理亏,我也不辩解了,但你们一个个谁也别想落着好,咱们同归于尽!豁出去了!


林知县当真是个彪悍性子,连夜起草了一份厚厚的举报书,罗列了省里诸位高官一共二十二条违规贪渎之事。他当了这么多年知县,耳闻目睹的黑料实在太多,根本不需杜撰,总之铁了心要把所有人都拉下马。


举报书传到太原,效果不啻一颗轰天雷。从杨巡抚到瑞按察,从张布政到老虞都傻眼了,不带这么玩的吧?他们赶紧把举报书拿来一条条过,发现条条都属实。唯一能稍微让人放心的是,林知县毕竟只是个县官,省里的很多高端腌臜事,轮不着他不知道。举报所涉,多是省里与县里往来的事情。


比如老虞在介休花天酒地的事,就在举报之列。但这事不大,充其量是老虞的个人行为。真正麻烦的,是所谓“摊派接待费”。


官场有惯例。若高官途经当地,当地必须要出一笔接待费。这笔“接待费”,并非是字面意义上的接待用成本,而是赠送高官的人情贿赂。所以这笔钱的数额,不是几十两银子或者几百两银子,而是动辄几万。


这么巨大的数字,自然是不可能入公账的。但让官员们自己掏腰包,更是不可能。山西省的做法是,化整为零。


比如说,前一阵协办大学士汤敦甫、刑部尚书隆文路过山西,省里各准备了两万两银子。这四万两银子,摊派到了山西省下辖的九个府和十个直隶州,再由各府、州分摊到下辖的各县。层层分解,每个县负担一千数百不等。


四万两的账不好做,几百两银子的计划外支出,还是有办法抹平的。实在抹不平,随便寻个名目多收点杂税,也就解决了。


讽刺的是,这四万两银子,不是直接交给两位高官手里的。银子太重,你让人家老大人离开山西时拖着十几辆银车,也太明目张胆了,让人为难。体贴的做法是,山西省派人把银子运去京城,买几座宅子,再过户给老大人的亲人,如此一来,老大人片叶不沾身。


山西省的这个摊派方式,已经形成惯例,上上下下早习以为常。习以为常到了什么程度呢?最近这几次摊派,省里居然发出了正式的公文,盖着大印,发给县里去要钱。


大家可以这么理解。比如有一天,街道办的工作人员找你,想要点小钱花花,他递给你一份红头文件,上面是大红字“某某市某某区某某街道”,中间是正文:“兹有街道办某某办事员,钱不够花,特向贵方索贿两百元,特此通报,请尽快办理。” 下面盖着一个街道办鲜红的大印章。 


现在你们明白省里这事办得有多么荒谬、多大胆了吧?而大家居然习以为常,并没有人觉得哪里不对,可见整个官场已经腐败到了什么地步。


林知县作为介休知县,这种摊派的活没少干,省里发的摊派文件也没少接。一张一张的,他都留好了,准备全公开出去。


潜规则之所以叫潜规则,是因为只能潜在水下,不能浮上来。摊派接待费这事,尽管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毕竟属于严重违纪行为。那些盖着红印的文书一旦被公开踢爆,说明是官方行为,是窝案。朝廷必须严肃处理,牵连起来可就太广了。


一个鱼死网破的小小知县,居然把所有省级高官都给吓住了。


自从举报书送过来,张兰沚紧张地一宿一宿睡不着。他实在扛不住了,便写了一封信给巡抚杨海梁,请示该怎么办。


杨海梁这时候恰好在朔平县检查军备,接到文书之后,顺手给了张集馨,感慨说:“你们山西官场的风气,已经到了这地步啊。” 张集馨见怪不怪,回了一句“有激而成”——这都是鼓励出来的。言下之意,领导带头干,您说这风气能好得了吗?


杨海梁倒是不怎么紧张,他刚刚履任,怎么查也查不到他头上。但是如果林知县这么一闹,搞得整个山西大地震,也不利于稳定。


他返回太原之后,把张兰沚与姜梅叫过来——后者是冀宁道的道台,也是林知县这次举报的官员之一。杨海梁的意思是,尽快把这事安抚下去,不要闹大。


但这里面,却有一个尴尬的地方。


整件事的核心矛盾,是林知县要被革职。只要官复原职,他肯定不闹了。可尴尬的地方在于,革职知县的决定权不在山西省,而在中央吏部,山西省只是提供材料和建议罢了。


现如今,吏部的革职流程都走完了,说不定新任介休知县已经在上任路上了。你这会儿再想收回成命,谈何容易。


杨海梁听完叹了口气,官职是没办法复原了,只能从别的地方做补偿,比如说,银子?张布政,这麻烦都是你这个大伞兵搞出来的,你可别指望别人给你擦屁股。


能咋办?谈呗!


张兰沚找到林知县,低三下四。林知县也不是真傻,拼个同归于尽没什么好处,能有补偿自然最美不过。


最后两边谈出的赔偿方案,相当惊人:


首先,姜梅、老虞几个当事人各出几千两,私下赔偿林知县共计一万两银子。


其次,林知县在介休任上,账目有一万两亏空。张兰沚承诺这个亏空由下一任介休知县解决,不予追究。


也就是说,林知县一共获得两万两白银的赔偿,舍出一个知县身份,以及不得举报的承诺。


道光年间,一两银子折钱1200文,可以买125斤米麦,两万两等于1250吨粮食。这笔钱,足可以让林知县一家人舒舒服服过完下半辈子了。


张兰沚犹恐林知县拿了钱不认账,把张集馨拽过去,请他出面讨一个保证。


张集馨不认为这个赔偿方案是正确的。个人赔偿也就算了,贪墨公款这事,明明是违法行为,居然也用来作为谈判筹码。而且下一任介休知县怎么补这个窟窿?还不是从老百姓身上下手。倒腾来去,最后倒霉的还是基层。


但他自己从来是明哲保身,对于这种潜规则并没有叱责的勇气。当年道光皇帝确实嘱咐过张集馨,让他好好体察下民情吏治,及时上报。可这么多年来,是皇上您先把我给忘了的……没您做后台,我哪有勇气去揭破黑幕啊。


所以张集馨没有抗拒,真的去找了林知县。林知县只服张集馨一个人,见他来说项,一拍胸脯,说您既然开口了,这事就算是彻底揭过。


林知县的隐患,彻底消除了,但杨海梁还不放心。那些盖着大印的摊派文书,可不止是林知县一个人有。银钱是摊派到每一个县,所以文书肯定也是每个县都有收藏。这都是隐患,说不好哪天就会包扎。如果每个知县都看到林知县的先例,群起而效之,山西可赔偿不起。


这些炸弹,必须得把引信拆了。


但整个山西多少个县?一封一封回收,一个一个谈心,工作量实在是太大了。


杨海梁把这件棘手的事,交给了张集馨和一个叫叶名琛的官员来处理。两个人讨论之后,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


他们以省衙的名义,给各地知县发出一封文书。


文书大概意思是说:最近有人举报摊派接待费的事,所以省里面打算彻查。各位知县,如果你遇到过省里向你们摊派的情形,请据实禀报;如果没有,也请回复没有。回复文书的时候,请大家记得盖上官印,以示严肃。


这封文书,实在是太巧妙了。它的每一句话,都挑不出任何毛病,冠冕堂皇,积极主动,而且非常坦诚,并没有试图隐瞒什么。


但底下的知县们不是傻子,自己如果真的据实禀报,上头肯定会派人下来详查,到时候能查出什么来,可就没法保证了,谁家账目经得起查?再说了,他林知县是被革职了,才拼个鱼死网破,我们好好做着县太爷,何必跟上级过不去?


所以这些知县,一定是回复说并无此事。


只要他们把官印喀嚓那么一盖,省里就放心了。以后哪个县再敢拿摊派文书出说事,省里就会把这份澄清文书拿出来:“你看,你们县里没有被摊派过,白纸黑字红印俱在,官方认证的。” 


张集馨和叶名琛这一手,可谓高明。他们没有费劲巴拉地去一封封回收摊派文书,而是独辟蹊径,用一纸新文发出去直接废掉了原文件的有效性。至此杨巡抚才算是彻底放心。


张集馨在山西官场沉浮这么久,可真是学会了不少东西。


顺便说一句,这位叶名琛也是个传奇人物。他后来去了广州,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叶名琛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最后被英国人抓走送去了加尔各地圈禁。他吃完自己携带的粮食之后,就在当地绝食而死,是中国封疆大吏中少有的经历。


但这个故事还没完。


之前省里为了换取林知县的配合,向他保证,任内亏空不予追究,交由下一任知县处理。


继任介休知县的人,叫多瑞。这人本来是要去五寨县任职,那里属于忻州地界,比朔平还靠西。多瑞一点也不想去,赖在太原不停地托关系换地方。可巧林知县离职,冀北道的道台姜梅说,我可以把你改调去介休做知县,但那边有一万两银子的烂摊子,你不许声张,也不得追究,自己想办法消化掉。多瑞大喜过望,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带着这种任务去,多瑞在介休做得如此,可以想象。


他任职两年,因为办错了一件别的什么事,被吏部降了职。多瑞闻之大怒,把整个介休刚刚征收完的税银两万两打了个包,从库房后墙偷偷搬运出去,然后故技重施,写了一封举报信,宣称要揭发姜梅包庇前任林知县、逼迫他接受介休亏空的旧事。


多瑞这也是效仿林知县的故智:我这么威胁一下,上司必然妥协,这两万多银子的亏空,他们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让下一任去头疼。


没想到,派来继任的新知县是个凶悍的老手,叫徐大勋。徐大勋可不背这个黑锅,一上任就把多瑞运走银子的事查了个清清楚楚,证据确凿。多瑞这时才反应过来,他的威胁,只能吓住冀北道的道台姜梅,却镇不住省里高官;而窃走两万税银,绝对是杀头的罪过。


林知县的故智,不是那么好模仿的。


多瑞没办法,只得乖乖认怂,把税银吐出来,收回举报信,灰溜溜地离职了。徐大勋本以为这次大获全胜,结果一查账,发现一件奇葩事——多瑞在任两年,林知县留下来的一万多亏空,他居然一两银子都没补!

换言之,他当了两年介休知县,虽说没赚,但也没亏,总比去贫穷的五寨县任职要好。


徐大勋把这事报告给姜梅,姜梅气得脸都绿了。但事已至此,如何是好?徐大勋没办法,只好建议把这一万两做成二十二年流摊。就是说,在接下来的二十二年里,每一年介休百姓要多负担四百五十四两五钱的额外杂税,一共持续二十二年,这笔账才算是彻底平了。


徐大勋可不傻,这账啊,让接下来的十几任知县陪着一起难受吧。姜梅明知这事不妥,但没有其他解决办法,只好勉强签字认可。好在他转年就去世了,不必操心责任问题。


至于这笔杂税二十二年以后,是否会取消,哈哈,那就只有天知晓。二十二年以后,可能当地百姓和官员早就忘了,当初为什么多了这么一笔税,既然一直在收,那就继续收呗。他们完全想象不到,其源头,居然是一桩从不存在的荒唐案子。


整个过程里,张集馨一直在冷眼旁观。他在笔记里给这案子做了一个总结:“此案群小错居,反复构衅,黄雀螳螂,互相窥伺,吏风污下,不可挽回,迁流更不知何极也。”


如果你们以为,张集馨是因为这案子太过奇葩,才特意记到笔记里,那就错了。


张集馨一辈子宦海沉浮,先后在山西、福建、陕西、四川、甘肃、河南、江西等地任职,担任过知府、道台、按察使、布政使、署理巡抚等官职,在各地见证了无数桩大大小小的荒唐事,也见识到了各个层级的官场百态。只能说,大清整个官僚体系,都是一样的德性。这桩奸盗案和山西官员的表现,只不过是其中一例罢了。


他把自己在官场见识的这些荒唐事与潜规则,一件件记录下来了,有名有姓,前因后果,记录得极为详尽,甚至连对话和人物神态都有。几乎每一件,都和今天说的这个故事一样精彩好看。而且这些都是真实发生的,更令人感觉到震撼。


同治四年,张集馨被弹劾革职,回家养老。他把自己这一辈子的笔记整理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这玩意儿没法出啊……


《官场现形记》也罢,《老残游记》也罢,《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也罢,《孽海花》也罢,再怎么讽刺,人家那是文学创作。他笔记里写的,可都是实打实的真人真事,许多当事人还活着。再说了,你记录的事情很多官方都有了定论,你踢爆了其背后运作的黑幕,是想要怎样?朝廷脸面何在?


可把这些记录都销毁掉,张集馨又不甘心。于是他才用了一个折中的办法,给自己编了一套年谱。年谱就是人物传记,按年份排序,记载传主这一辈子都干了什么事。这是乾隆时期很多学者应对文字狱的做法,有些话不敢公开说,就藏在年谱里,谁能想到一份个人简历里会放上好几篇完整的学术论文呢……


张集馨也是这么干的。他把所有记录拆散开来,分散到每一年的年谱中,夹在自己家长里短的个人琐事里去,起名为《椒云年谱》——椒云是他的字——如此一来,就安全了。


问题就在于,这么做太安全了,安全到等张集馨死了以后,再没有人关注到这份年谱,更没有大规模刊印,大概只有底稿留存,束之高阁。后来张家没落,这份书稿也随之流落到市面上。


只有一个人注意到了它的存在,此人叫李盛铎,是清末一位高官,民国之后还担任过大总统顾问。他后来归隐天津,以搜集古籍为乐。


李盛铎,有一次在市面上发现这套《椒云年谱》,忽然反应过来了,哟,这不是李中堂的亲戚吗?原来张集馨有个女儿,是从三弟那支过继来的。这个女儿后来嫁给了李鸿章的大儿子做继配,两家有姻亲关系。李盛铎格外关注了一下,遂将这套《椒云年谱》收入李氏藏书之内。


与此同时,还有另外一位不知名的读者,不知从哪个渠道也读到过。他惊为天人,盛赞其“对于官场鬼蜮情形,刻画入微,不亚于清末之《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并钞了一份带走,但也没大肆宣扬。


所以张集馨这本《椒云年谱》长期以来,一直处于无人觉察的状态。世人从不知道,居然还有这么一部神奇的官场记录存在。


这一晃,就晃到了1955年。当时近代史研究所图书资料室买到一部钞本《椒云年谱》,研究人员翻开一阅,大为惊讶,发现里面的史料价值实在太丰富了,举凡清代官场的种种细节,纤维毕现。可惜钞本的质量不算太好,研究人员急忙四处搜寻,最后在北大图书馆里的李盛铎藏书目录里,发现了真正的《椒云年谱》,可惜有些残缺不全了。


研究人员根据钞本和藏本,重新补缀校注,再出版时起了一个新名字,叫做《道咸宦海见闻录》。将近九十年的时间,这一次,它终于可以用本来面目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