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的异化:读《技术垄断》
异化这个词,是马克思的发明。事实上,我认为国内对马克思或神圣化或妖魔化,都是要不得的。我们应该还马克思一个伟大的社会学(当然还有哲学、经济学之类)学者的本来面目,而不是把他的话当成教义。
异化就是一个相当精到的学术词语,它所描述的是人们创造发明某物本来为了让人们自己更好地工作生活,结果该物却成了人的主宰。在很多领域,都有异化的影子,比如宗教,比如官僚体系,当然,也包括技术。媒介环境学大师尼尔波茨曼这本《技术垄断:文化向技术投降》,在我看来,就是在讲技术的异化。而在一片为新媒体新技术歌功颂德的文字中,我们的确需要这样的“盛世危言”。
《1984》是一本很有名的小说,奥威尔为我们描绘了一个老大哥无处不在的未来。而赫胥黎在以《美丽新世界》告诫我们,老大哥可能是不会存在的,但人们会“娱乐至死”(波茨曼另外一本书的书名就是这个),在狂欢中灭亡而不自知。波茨曼本人是倾向于赫胥黎的说法的,而我则以为,奥威尔的预言并不见得完全会落空。我们的未来,很有可能是奥威尔+赫胥黎式的。
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
我们今天已经生活在一个以数字技术为核心的信息时代中,到处都是“技术”。类似“只要能发明,就把它发明出来”乃是正确的这类笛卡尔主义四处可见。但波茨曼不这么看。在《技术垄断》中,他对我们整个社会的这根支柱提出了拷问:尼采说上帝已死,那么,技术是不是在上帝已死后,成为了一种新的信仰?而这种信仰,比起信仰上帝来,又有多危险?
事实上,当我们一旦听说某项事物是建立在高科技这三个字上,我们脸上和内心深处升起的敬畏,是不是和中世纪的人们听说这是以上帝之名之后一样的崇敬呢?面对高科技,我们会不会去问值得的吗?就象中世纪的主教告诉教徒们地球是宇宙的中心之后,有几个人会问:真的吗?
对于技术这样东西,波茨曼始终保持着一种审慎——嗯,他称之为谦虚——的态度。他警告我们说:“技术竞争点燃的是全面的战争,新技术的影响不可能被控制在有限的人类活动的范围内。”因为站在媒介环境学的立场上,“将毛毛虫从它栖息的环境里清除掉,你得到的不是一个单纯减去毛毛虫的环境,而是一个新的环境:你重构了生存的条件。新技术不是什么东西的增减益损,它改变一切。”
为了说明技术改变和社会改变之间的有机关系,波茨曼引用了一位荷兰社会学家的发现。当一个非洲部落引入火柴后,整个部落的通奸行为就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因为这个部落的人们在进行房事前需要熄火,房事后需要重新生火而不得不向邻居去借一根已经烧着的木棍。于是性事成为了一个公开化的事件而导致通奸难以掩盖。而火柴的引入,一切,便都变了,因为人们不再需要跑隔壁邻居家借那根烧着的火棍了。
新技术的出现,所导致的结果,有时候会完全出乎发明人的意料。比如时钟这个技术。时钟的发明,本意是为了让教士更严格地去撞钟来服侍上帝。但是,商人们发现,时钟是赚钱的必备工具,因为“时间就是金钱”。时钟能够帮助他们知道时间,从而提高效率。波茨曼不无诙谐地写道:“在上帝和财神的这场终极对决中,钟表偏爱的是财神爷。”
信息技术的威胁
作者梳理了整个文明史,并提出三个阶段:工具使用文化阶段、技术统治文化阶段和技术垄断文化阶段。技术垄断文化阶段的标志是:装配线的出现(人成为机器的一部分)、猴子审判(判定真理的程序发生变化,注意,讨论的不是真理本身)以及科学管理(人听凭技艺和技术的摆布,人的价值在一定意义上低于机器时,社会就享受到最佳的服务)。在这个阶段中,我们拼命地发明创造,但为何发明这个问题的重要性退居其次。换句话说,就是“只要可以做,就值得做”。
技术垄断阶段的典型特征之一就是铺天盖地的信息。我记得Google Reader里过去曾在页面标题上有“1000+”的标识,这表明我所订阅的信息源已经有超过1000篇文章没看了。这让我产生焦虑,我会尽力地去消除这个1000+,以至于到了最后我的目的是去消除那个标识,而未必是阅读本身。今天的GR页面标题已经没有了,但在自己的分类背后还会出现我未读的数字:这个信息,是我日常会产生焦虑的原因之一。苹果的iPad里有一个app store的按钮,当iPad里的程序有新版本时,这个按钮上就会出现一个数字。我颇有几个朋友就是为了消灭这个数字而去更新,事实上,他们真需要获得新版本的程序么?
波兹曼这样评价道:“随着信息供应量增加,信息控制机制就受到很大压力。为了对付新的信息,就要增补控制机制。而控制机制本身就是技术,又反过来增加信息的供应量。”而“失去效用之后的信息就成了混乱之源,而不是秩序之源。”铺天盖地的信息本来是为了让我们更好地了解这个世界,但最终变成了我们更加苦恼和困惑的根源。技术的异化,彰显无疑。
技术垄断的另外一个特征就是一切都可以计算。比如衡量一个人的智力,就要计算此人的智商;判断一个学生是否了解资本主义,就要看ta的论文是不是得到了A。一项政策是否得到拥护,就看看有多少百分比的支持率(“我们逐渐相信这样的说法:民意测验的结果就是人们的信念,仿佛我们的信念可以被打包装进‘我同意’和‘我不同意’的胶囊”)。计算让电脑应运而生,因为它擅长这个。我们曾经用电脑去计算,后来演变为电脑自行计算(比如语义处理分析)。电脑自行计算的结果是:“把人界定为信息处理器,把自然定义为信息处理的对象。”
于是,我们这样感慨:那些智商不高的家伙却取得了伟大的成就(比如哥白尼),可见后天的努力有多重要。浑然没有意识到,智商这两个字,本身有多么得荒谬!
奥威尔的“老大哥”
数字技术带有如下特征:易复制易搜索易传输。而这些特征,并非完全是带有正面意义的。举一个曾经被美国法学者莱斯格提及过的例子。
在前数字时代,邮件基本上可视为私密。因为张三寄出一份信被李四收到后,这份信的内容只要他们愿意,的确可以做到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便再无人知晓。拆开每一个公民的信件阅读并复制,这显然没有任何操作性可言。但到了电子邮件出现后,人们在享受通讯的便利之时,也意味着每份邮件不再具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私密等级了:邮件服务器上可能存在这份邮件的备份。而数字技术的易搜索(也就是易扫描)使得一份邮件在发送过程中,能够很轻而易举地被人截获并事先看过。公权力和私人领域之间,其实已经不再象过去那般泾渭分明。按照莱斯格的说法,警察侵入个人电脑搜查一番可以悄无声息间完成,这和过去警察闯入你家中翻箱倒柜,是完全不同的。
我倒并不认为有极权主义会在技术的帮助下死灰复燃,今人的民智会阻挡它。但商业公司却可能持有老大哥式的力量。戴维科顿曾写下《当公司统治世界》一书,而数字技术所带来的全产业链公司,已经开始浮出水面。事实上,google可能比你更了解你自己。
曾经有人利用AOL的搜索引擎做过实验。他们分析一个IP连续一段日子的搜索记录,然后根据这些记录去推测这个IP背后的人所持有的社会属性乃至生活习惯。最后当他们拿去和真人比对时,出现了惊人的一致。Google今年出了一个广告片,片中不断地闪现着一个美国人的搜索记录,从“如何申请法国留学”,到“如何追上法国女孩”,再到“如何操办法国婚礼”,等等等等,google在吹嘘自己无所不能的同时,可不就提示我们这样一点:你在干什么,你想干什么,google全知道。
一个有老大哥的美丽新世界:Matrix
《Matrix》是一部系列科幻电影,上中下三本。但我从来没有把这个名为《Matrix》的三部曲看成是科幻片。很有些人认为这是一部哲学巨作,但我更倾向于把它看成是一种预言,而且,这种预言的可能性,不幸的是,还很大:人类为智能机器所统治且浑然不知。
这部机器会是谁?也许google,也许facebook。要知道,今天facebook上跑着几十万的应用,人们在facebook上已经不再需要跑到另外一个网站上就能使用到各种五花八门的服务。Facebook正在成为互联网本身。
我们当下所缺的,仅仅是VR(虚拟现实)技术的大规模普及。而这一技术并非遥不可及。席美尔在1900年出版的《货币哲学》中已经发现,物质运动与意识状态,经由生理-心理学家之手,得以联通。既然是道路是通的,那人们就一定会去走,且认为:这是对的。
这就是波茨曼痛加抨击的“唯科学主义”。技术的出现,本意是帮助我们去更好生活。然而,今天的技术发展,真的是这样么?
波茨曼引用埃及法老塔姆斯的话说:“我们的发明只不过是手段的改进,目的却未见改善”。而我则愿意这样写道:当手段上升为目的之时,一切意义,便将烟消云散。波德里亚谓之“后现代世界里不存在任何意义”,大概便根源于此吧。
—— 《网络传播》杂志供稿 ——
这篇东西是在我过去的一篇博客基础上重新扩充和润色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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