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种菜（一）

去年开始找工作期间，碰上一个在重庆很难得的绝好天气，突然想起家里的红薯该收了，格外想回去挖红薯。

自从那个突如其来的念头闪过之后，我便常常像魔怔了一般，想要回家去种地。当然，想想农村里种水稻玉米什么的还真不容易，一个女娃娃也实在对付不来，但种点菜应该还是可以的。在家也经常帮园子，不那么要求力气，重活儿不过是浇水浇肥，悠着点也做得下来。

记忆中除了上中学那阵子快乐得很纯粹，最高兴的事就是在家揽农活了。小时候常跟二姐去放牛，也去割猪草、牛草，砍柴，种洋芋是个好帮手，动作快，插秧苗历来不中用，种玉米、撒麦粒也能当个大人使唤。反正不用自己拿主意，单听着大人的吩咐照着样子做就是了，活不会太重，所以倒是从没觉得累得慌。

做个农民生活很单纯，而单纯的生活才符合我的性情。村里人想出去，这我也能理解。也许年轻人吃不了种庄稼的苦，觉得外面的世界很多彩，新鲜东西多，没人管着也自由，总比种地挣得多点。干妈前几年也在外面打工，在深圳进厂，每个月拿千把块钱，去了就不愿意回来，过年回家都不太上心，她说这么多年在家里种庄稼、养猪、养牛太累了，催得人又黑又瘦又显老，去外面就很好，不做这种体力活，也不用老晒太阳，所以养得又白又胖，很富态。

可我就这几年在外面读书的经验，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没哪样讨生活的方式比农民更单纯。之前也去过上海、青岛，路过西安、成都，也没闲钱花去景点玩。在上海和青岛也各待过几个月，但凡知名的地方，除了当地火车站，我都没去过。我单就凭住在民工聚居地的见闻感受判断，大城市绝对不是人们想象的那么光鲜。周边地区普通居民和我们老家人的生活没多大区别，他们中的很多也种着田地和菜园，但他们的地位却因为市中心繁华的映衬而更加卑微。

即便是城市中心，就说重庆解放碑一带，以小买卖讨生活的人还是非常多：挑篮子卖花，推车卖香蕉，担担子卖豆花，发传单……有上年纪的，也有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容貌上看不出一点新鲜的气息，满是生活的疲倦。他们叫喊着，脸上堆着笑，跟人为几毛钱几钱秤争执不下，我看着总是格外心酸，这种心酸比看家中父母上田垄还要来得强烈。要是在不许小商小贩摆放摊点的大道上走着，我也觉得非常难受，这种难受是一种极端压抑的情绪，两旁的摩天大楼实在是太高了，一律是深灰色的，重庆的天也总是阴晴不定，被夹在这样的街道上，看着旁边那些消费不起的商店，觉得自己卑微得不能再卑微，完全没有一种做自由人的尊严感，胸口特别堵得慌，几乎是逃一样的把自己拽过去。

又加上坐车晕得厉害（都说多坐两回就好了，这些年我晕车倒是有增无减，人说是心理作祟。），所以更不愿出门，都快离开重庆了，除了去两个朋友那儿，也不再操心去哪儿转转。我不想再去自找难堪，在上海也好，重庆也好，我体会到的是一种说不出的难堪。我很希望每次看见到那些赚毛毛钱块块钱的朋友们都能买点什么，但我往往拮据得买几斤广柑也要再三思量，所以能做的只是不还价不计较斤两而已。这种不能为他们做点什么的感觉让我难堪，而那种无端压抑的情绪更让我难堪，它让人明显感觉到自己是个寒碜得不能再寒碜的局外人，这里没有任何温暖的元素，也没有希望的召唤，只有沉默的建筑和流动的人群营造的那种尊严全失的错觉。

在最不情愿去想以后终将在常年阴天的成都工作时，我心如死灰，毫无期待。也许是我过分敏感（反正说我神经质的人也不少），或者说过分依存，但我确实就是这样对冷漠着我的城市更多一层冷漠。所以我更情愿待在小县城或者乡下，但是呢，凡是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是怎样眷恋着阳光，因此非常渴望能够从事一份亲近自然的工作。

于是怎么想都觉得还是种菜最能满足我。虽然这些年把家搬到小镇上以后，我就不热心跟周围的人打交道了，虽然对于农村没事找事大办酒席也深感厌烦，也对农村人饶舌有很深的成见，但我还是愿意回去。

村里人生活圈子窄，但待人格外热情真诚，重情义爱走动，有芝麻大点事也有一干亲戚邻里帮忙。我有个同学说她家和她二伯家都在自贡市里面住着，只隔十来分钟车程，三五年来却很少走动。这在农村是不可想象的，今年寒假回去，朋友珍子说每天都得去外婆家做饭，外婆家和她家有半个小时脚程，两边老人都生病，所以整天珍子和她妈妈都在两边来回跑着。

种着个不大不小的菜园子，每天精心侍弄，逢场了去卖卖菜换点小打用。我这么想着，我又不怕早起，种菜种庄稼就贪早晚；我也不是懒人，有事儿没事儿也不愿意自己闲着；我也不怕脏，别人东西掉厕所里也经常帮着掏拣，再说正经地做点劳动也脏不着哪儿；我身体也还好，没什么大病痛，常感冒也不碍事，切几片萝卜几片姜熬点红糖水喝下去十之八九就好了；我生活简单，吃得饱穿得暖就行，挨不过就找在城市工作的朋友蹭点......

总比现在这条路强。不担心学生不听话，可担心每月两千过一点的工资能不能在物价悬而不下的今天只够自己维持呼吸；担心怎么对父母尽孝，老人家身体不好，不能在身边照应，也给不了多少钱花；担心日后怎么能买得起三室一厅一厨一卫；担心熬夜会把身体拖垮；担心以后做事儿原则也丢了；担心一年四季见不到一个不糟心的天气；担心人心浮动人情淡薄；担心婚姻变更孩子叛逆，你说要是没房子老公也走了剩了两个闹心的孩子自己没几个朋友又生了病那该怎么办呢？那我还即使不要尊严也难活啊！

我就还真适合去种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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