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在《海边的卡夫卡》中有个片段谈论到舒伯特的D大调奏鸣曲,说因为曲子本身不完美,所以“优质的稠密的”不完美性强有力地刺激着人们的意识,吸引着某种人们的心。而这种不完美便是“向万事万物的存在状态挑战而又败北的音乐”,“这是浪漫主义的本质。”
用村上春树这个关于“浪漫主义的本质”的概念来看待伍迪·艾伦的《午夜巴黎》(Midnight in Paris)我觉得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故事主线并不复杂:好莱坞的剧作家盖尔(Owen Wilson)与未婚妻伊奈兹(Rachel McAdams)来到巴黎度假。盖尔一直苦于修改自己的第一本小说,无奈却得不到伊奈兹及未来公婆的支持。更让盖尔无法忍受的是伊奈兹夸夸其谈的半吊子知识分子朋友。某晚从聚会逃出的盖尔只身游荡在午夜的巴黎,莫名其妙就加入了一群20年代穿着打扮年轻人的聚会,发现自己竟置身于音乐家科尔·波特(Cole Porter)、作家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夫妇(Zelda and Scott Fitzgerald)、海明威、格特鲁德·斯泰因(Gertrude Stein)及毕加索等艺术家的文化圈子。这意外的穿越彻底改变了盖尔对巴黎的认识,也让他结识了毕加索美丽的巴黎情人阿德瑞娜(Marion Cotillard)。
此后的故事发展当然是浪漫的,爱情的萌发也自然而然,毕竟这是关于巴黎的电影,要不伍迪·艾伦怎么会用开篇近四分钟的胶片来一点点扑捉晨光下、雨幕中、夜色里的巴黎街头、公园、小巷、咖啡馆、塞纳河与石板路呢?整部电影的摄影几乎都是蜂蜜色的,透明甜蜜。关于巴黎的一切都流光溢彩魅力非凡,在小号与吉他的轻柔乐声中每一个画面都美得那么动人心弦。但这个巴黎毕竟不是主人公盖尔(也不是伍迪·艾伦)所要寻找归属的精神家园;二十年代文萃汇集、百家争鸣,轰轰烈烈中诞生了超现实主义和立体主义的世界艺术之都才是他念念不忘的黄金时代。音乐、美酒、聚会、沙龙,与各大文豪艺术家们唇枪舌剑指点江山,这才是盖尔激动人心的文艺梦想。
电影最有趣的当然是伍迪·艾伦那些睿智而尖利的讽刺挖苦。伊奈兹及其父母那副中产阶级的势利面孔就不提了,如雷贯耳的时代名人们自然更不可放过。海明威是个男性荷尔蒙过剩的好斗狂;菲茨杰拉德腼腆温柔,甚至还有点女里女气;达利油腔滑调神经兮兮,而伟大的布努艾尔则完全被整成了个呆头呆脑的投机分子,惊世骇俗的《泯灭天使》(El ángel exterminador)干脆成了盖尔的鬼主意,哈哈,真笑死人了。
不仅如此,穿越中还有穿越,巴黎中又有巴黎。从今天到历史,从黄金时代到失落的一代,在对爱情的寻求中盖尔终于看清的只有一点:完美是不存在的,幸福是不可及的。但巴黎的浪漫也并非禁锢在对往日时光的悲叹缅怀当中,巴黎是现在时的,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一个巴黎的现代时,正如格特鲁德·斯泰因对盖尔所言,“我们都惧怕死亡,对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迷惑不解,但一个艺术家的角色并非向绝望低头,而是寻找对抗空虚存在的解药。”这副解药,在我看来,就是村上春树所言的“向万事万物的存在状态挑战”,反应在盖尔身上,便是终于走出他的古董店(nostalgia shop)选择我们的时代,今天的巴黎。当然鉴于一切未知的高风险特质和人生孤独走向的实质,败北仍将成为必然;但明知不可而为,为了追求美、追求爱、追求高于现实的悲剧性人生理想而终于选择灵魂的流亡,这便是浪漫主义的精神。
从这个意义上说,浪漫主义的真谛就在于一次次向时代挑战而终于败北,在于逃离以及那些永远触不可及的迷人,不论那是在纽约、伦敦、北京,还是午夜的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