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娜还在伍珀塔尔
皮娜还在伍珀塔尔
卫西谛
在六月的上海电影节上看完维姆•文德斯的3-D纪录片《皮娜》,从大光明电影院转出来,听到走在我前面的同场的一对情侣在商量:“看来要改变今年夏天在德国的行程了”。我可以猜到,他们指的是想去伍珀塔尔(Wuppertal)。很巧的是,七月份我正有去德国的计划,所以看到这部电影之后,毫不犹豫地安排了这一站——伍珀塔尔一日游。这座城市位于“鲁尔工业区”的南部,距离皮娜•鲍什出生地索林根(Solingen)大约十五、六公里,她从1972年开始成为伍珀塔尔芭蕾舞团的艺术总监,后来改名为“伍珀塔尔舞蹈剧场”。皮娜在这里工作和生活了三十五年,在电影里它成为文德斯纪录片的大剧场。
从科隆乘火车去伍珀塔尔,大概一小时。我去的那天阴云密布,偶尔来一阵大雨,铁路两边是一片工业景象,丝毫没有任何艺术的城市。在大银幕上,伍珀塔尔的悬挂列车从城市上空经过,看起来十分具有未来感。但是等到自己来到伍珀塔尔,它其实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毫不起眼的小城。我在傍晚的大雨中抵达这座城市,从车站的通道里走出来,两边是土耳其人的烤肉店和一些卖花的小摊,一派市井的热闹。火车站旁的几条街道落差不一,上下不少台阶,已经很有一种“电影感”,等到真的悬挂列车从倒着从头顶上开过去,心想:哇,真的到了伍珀塔尔。
在电影里,悬挂列车多少得到了美化。当我们看到“舞蹈剧场”的舞者们在列车内部跳舞、在列车下方跳舞,就仿佛看见皮娜还在伍珀塔尔,她的舞蹈精神弥漫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伍珀塔尔这座寻常小城,于是充满了一种生命的美感和力量,成为一座舞蹈之城。事实上,皮娜•鲍什本人从1986年开启了“城市委托”的舞蹈计划,以世界各地的城市为对象进行创作。或许我们也可以说,文德斯为皮娜所作的纪录片,也是她的“城市委托”的最后延续,对象就是伍珀塔尔。
《皮娜》的开场就是“舞蹈剧场”的著名舞码,从《交际场》(Kontakthof)中的动作,过渡到《春之祭》(The Rite of Spring)里面的群舞。舞台上铺满泥土,男女两队舞者淋漓地表现着两性之间既排斥又吸引的对抗。这部电影的魅力由此展开,一方面3-D影像再现出舞台空间和舞者队列的纵深感,一方面文德斯又以舞者面部的特写、与剪切来重构了舞蹈本身。文德斯无疑加强了舞蹈的情绪,放大了舞蹈的力量。紧接着,出现了皮娜指导她的剧场团员们排练的画面,这一段落非常短暂,之后也再未出现。我们知道,在文德斯这部纪录片开机不久,皮娜被诊断出罹患肺癌,短短数日就离开了人世。于是,这部本该是追随皮娜前往南美和亚洲演出的“公路电影模式”的纪录片,转变成一部“没有皮娜的皮娜影片”。皮娜自己的独舞片段,以黑白影像的方式出现在影片的结尾,像是没有喜悦也没有哀伤的告别。
如果存心要在伍珀塔尔寻找皮娜存在的痕迹,也是徒劳的。因为有些行李,只住一晚的缘故,我特地把旅店定在最靠近火车站的地方。当天我从布鲁塞尔到科隆,再转车来伍珀塔尔,旅途劳顿,一进旅店就躺倒在床上休息,一看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副都市景观的油画——好眼熟!——再仔细一看居然是东方明珠。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很多用器都是中国货。要么这家店就是中国人有投资,要么已经全球化到这种地步了。觉得无趣,就走出去转,伍珀塔尔比别的德国小城感觉要喧闹许多,路上各色行人匆忙。整个城市给人以陈旧的感觉,当然不是那种古城,模样是一座停留在五十年前的工业城市。
文德斯出身在离伍珀塔尔并不不远的商业繁华的城市杜塞尔多夫。他说自己和皮娜产生共鸣的原因一部分是因为他们的童年都是在孤独的、都在战后重建时的德国度过。剧团主要成员之一Nazareth Panadero则觉得,作为导演的文德斯和皮娜一样,“都有一双观察敏锐的眼睛,以及有保留的情感表达”。他们在1985年相识,一起讨论合作,但是文德斯觉得“无论是在情绪上还是从美学上”,他并不知道如何用电影镜头来捕捉皮娜•鲍什的舞蹈精髓——直到2007年看到了3-D电影。在此期间,皮娜•鲍什在1990年自己导演了一部名为《女皇的悲歌》(Die Klage der Kaiserin)的舞蹈电影。事实上,文德斯的《皮娜》中舞者在伍珀塔尔各个角落独舞时的场景,也令人想到那部不太为人所知、充满先锋意味的电影。在影片中,皮娜让她的演员(舞者)在现实环境下表演,甚至不是舞蹈,多数是一些日常动作。皮娜曾经说“不要将自身从日常生活中区别开来”。而文德斯纪录片里以实景舞蹈的方式来表现人间的美感,有时荒诞、有时优雅、有时幽默、有时伤感,几乎让人感受不过来。
我住的旅店赠送两张城市交通卡,可以在24小时内免费乘坐包括悬挂列车在内的交通工具。其实来伍珀塔尔的游客非常少,如果有,基本就是来坐这种悬挂在铁轨上行驶的小火车的。这条高架铁轨于1901年建成,全长13.3公里,车站20个,最高速度每小时60公里。我在列车上遇到一对美国中年夫妇,我们经常在同一站上下,那位男士不停地端着照相机给列车和轨道拍照。坐在车厢里,就能想起电影《皮娜》里那些幽默而诗意的场景,一个女子抱着枕头发出怪声上车、或者一个戴着兔耳朵道具的男人忧伤的坐在最后。铁轨的一半路程是架在一条流过伍珀塔尔的河上,另一半穿城而过。对于外来的旅客而言,坐上去颇有童年时公园里坐的高架单轨小火车的感觉。文德斯在拍摄《皮娜》,将城市作为背景,而这背景里最华丽的场景大概就是这条铁轨和悬挂列车了。
在皮娜•鲍什去世之后,文德斯一度“拔掉插头”,中止了这部作品的拍摄计划。在“舞蹈剧场”的成员们挽留下,他在剧场内拍了四部完整的舞码,都是皮娜最著名的作品:《春之祭》、《月圆》、《交际场》、以及《穆勒咖啡馆》。这四部作品构成了“电影之肉”,尽管他使用了诸多传统的电影手段来剪辑这些舞蹈,以获得不属于舞台、只属于影院的效果。比如用蒙太奇的手法,将《交际场》的1978 年首演版,2000年的65岁以上老人版,以及2008 年的青春版交织在一起,让观众有恍若隔世的感慨。但如果仅仅如此,这部纪录片仍然没有支撑物。于是文德斯让那些舞者在现实情境下,以自己的想象力,来诠释着皮娜•鲍什的舞蹈精神。那些舞者们在伍珀塔尔的城市与周边那种神奇、优美的独舞(SOLO),才是《皮娜》的“电影之骨”。这一幕幕在电车里、在工厂里、在大街上、在山丘上、在河流中、在游泳池和体育馆里、甚至是自动扶梯上的舞蹈,仿佛是那些舞者们在和观众交换生命体验,悲伤的、欢乐的、癫狂的、绝望的,如果观者此时也唤出自我的真情绪,很难不被感染和震撼。
作为《皮娜》的“电影之血”,文德斯拍摄了许多“舞蹈剧场”成员们的访问。值得玩味的是,文德斯在银幕上只呈现受访者的面孔与表情,将访问的声音呈现在画外。那些受访的舞者的面部特写充满银幕,背景仅是一片灰蓝色。他们不开口,让我们专注于他们各种神情。我们看到在皮娜的作品里,人的表情也是身体语言的一部分,那些在这部纪录片里,我们也可以更清晰得看到了这些“会舞蹈的表情”。在访问中,舞蹈剧团的成员们不断重复着相似的话,让人想起皮娜的名言:我不在乎人如何动,我感兴趣的是人为何动。皮娜总是向她的舞者提出这样的根源性的问题,让他们做出动作来给她看;文德斯在电影里也做了同样的事,问他们对皮娜的感受,让他们跳出来。只是这一次不在剧场里,是在伍珀塔尔这座城里。让我们看得见,皮娜还在伍珀塔尔,还在这个世界上。
在我到伍珀塔尔之前的几天在南德的弗赖堡压马路时,转进一家艺术影院,正在放映的片目大约是《生命之树》,《黑天鹅》,《国王的演讲》,以及几部不熟悉的喜剧片。意外是一眼看见一张海报,以为女舞者在“雨水”中腾空而起,原来还有3D的《皮娜》在映,每晚一场。于是又看了一遍,100多座的厅,设施良好。票价9欧,没有眼镜就需买一副,加2欧。放映效果明亮。想起有一篇欧洲的影评标题类似“在新的维度上舞蹈”,来形容文德斯的这部3D纪录片。这次重看,觉得3D的技术对于这部纪录片艺术上的增值其实并不多,相信皮娜的作品、那些舞者在城市中舞蹈,即使是2D的形式展现,那种澎湃的心情不会减损(说不定更为投入)。那个“新的维度”,到不如去形容舞者的环境——这座工业小城伍珀塔尔。你来到这里看它,它不会有任何欢迎的表情。但是,因为这部纪录片、因为那些曾在这里跳舞的人们,它成为一种内心的风景。
(本文根据发表在《南都周刊》上的文章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