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最残忍
这个故事有些残忍,本不该写,但是生活更残忍,不写它也不会变得更慈仁。我有个儿时玩伴,沉默寡言,见我就憨笑,长大后当了厨师,见我仍憨笑。两年前他死了,死时七窍流血,状貌极惨。他和妻子感情不好,多年纠结如暗夜山洞中的蝙蝠。此事最后没有下文。我还有个儿时玩伴,18岁跟人抢劫轮奸了一个相识的女孩。女孩后来说,本来不想告他们,但是“他们太坏了,搞了我还抢我的手表”。他被判了12年,几年前出狱。坐牢期间,他的父亲去世了,而他还不知道。走进阔别多年的家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父亲的遗照。讲故事的人能有多残忍呢?他讲得再狠,也不可能比生活更残忍。
我出生在70年代,长在80年代的川南小镇。我可以漫山遍野地跑,不读幼儿园,只打官司草。读小学的时候,我有个好朋友叫胡二妈,家里批发玉米的,是当时的土老肥。他每天都偷好几元钱,这在当时是笔巨款!放学路上,我们踏着河边的青石板路,自一排排黑瓦木房中吃将过去,一盘满满当当的蒸肥肠超不过5毛钱,一碗豆腐脑2毛钱,再喝几瓶汽水,也就块把钱。夕阳打着追光在身后赶我们回家,我们不听它的,只管吃,只管乱走,有时停下来看茫溪河里的乌篷船,瘦瘦的渔夫,破烂的网,将军样傲立船头的鱼鹰。
再大一点,当我14、5岁的时候,朋友总约着一起去看电影。我们看的电影你很熟悉,但你不一定看过。我们看的电影不要钱,但要排队,每人每场15分钟。公园角落里那丛很大的竹林,是我们的银幕,角落里的墙,是我们的放映机,墙上半块砖大小的孔,是我们的眼睛。
每当夕阳西下,屋子里的灯次第点燃的时候,演员们就粉墨登场了。红男绿女们成双成对,款款行来,没入林中。他们离我们有 10 多米远,又隔了竹子和墙,互相听不清。因此,我们看的其实是无声电影。
那个年代,一个小镇上的旅馆不过三两家,主要供过路人歇脚,当地的情人们,还没有开房的习俗。而未婚同居的法律解释,其时还是“长期非法性交”。于是情欲能去的,只有公园的角落,河边的芦苇丛,夜半的山林,如此种种。
回忆中,情人的演技是多元的。有的含蓄,只是温柔贴紧、无声无息;有的稍外露,啃来啃去、忙个不停;有的就更奔放了,他们玩《月夜斩》或《鹰爪铁布衫》!
能否看到电影高潮,要碰运气。我常刚看到要紧处,时间就到了。但我讲诚信,每次都准时结束观影,让下一个长针眼的畜生去看。有个叫小华的朋友最丢人,往往赖着不走:“马上,马上就好了……”你好了,我们还看什么?每当这时候,剩下的人就会七手八脚去揍他。
即使等来高潮,仍可能不尽兴,小制作嘛。有的演员离得太远,就算我们个个眼睛好比空军,也看不清;有的演员眼看就要进入巅峰剧情却突然放弃,一个点根香烟狠吸,另一个不知为何却背过身去。
5 月的一个周末,我、奶娃、仲仲、小华四人邀约去看电影。小华先上。他太喜欢看电影了,觉得15分钟太短,经常吵着要开辟第二放映室,考虑到安全,每次他一提,我们就揍他。
小华往手心吐口唾沫,在墙上一蹭,然后身子朝上急窜,同时伸手扒住小孔两边,眼睛对准,脚半着地不着,开始观看。陡然,他的肩膀猛一个抽搐,整个人瞬间崩紧,连呼吸都弱了,我们轻声笑道,这厮看见好东西了。但和往常不一样,他既没有使劲才能压抑的低声欢呼,也没有下流的啧啧称奇。我们在旁嘀咕,这厮今天扎个了?
15 分钟一到,我连忙去轰他,“该我了,该我了”。他却纹丝不动。我急了,使劲搬他身子,搬不动,他两手死抠着砖头,指头因用力开始颤抖。仲仲和奶娃也急了,一起来帮忙,仲仲拖他腿,奶娃则捡了两块泥巴给他来了个双风贯耳。小华亡着命地抵抗,虽然他瘦得象根筒子骨,我们一时竟拽他不开。我怒了,什么玩意儿!我往后退了几步,小小助跑,冲他屁股上猛踹一脚,这一脚力大势沉,小华被踢得晃了起来。仲仲和奶娃抓住机会,发力狠扯,象揭狗皮膏药般终于把他弄了下来。就在跌离砖孔的一刹,小华放声痛哭,他的双手已被磨得鲜血淋漓。我们一时傻了。一分钟工夫,我率先回过神来,急探头到小孔前去看。退开后,我一言不发。仲仲和奶娃接着也去看,之后和我一样,我们都是木头人。
以后再没谁去看电影。电影虽看不到我们,但我们害怕,害怕看到朋友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