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之夏
黎明时被雷声吵醒,又迷迷糊糊地睡去。在明尼苏达下雨似乎是常事,这是唯一让我觉得它胜过加州的地方。在南加州,夏天要是碰上一个下雨的夜晚,会让人幸福得不想去睡觉。
白天看到新闻说洛杉矶的 405 公路要关闭一个周末,新闻里配了一幅照片,一眼就能看出是哪一段公路。我看了两眼就忍不住挪开视线。不知道为什么,任何关于洛杉矶的消息都会带来复杂的心绪,亲切,以及苦涩。这很奇怪,因为即使是北大也没有给我带来过这种感受。我在那里当然尝到过各式各样的酸甜苦辣,然后孑然一身地离开,但是我始终觉得我可以坦然面对它在我回忆里的存在。而洛杉矶的生活却让我觉得不能回首,它对我来说似乎成了心里一块不能触碰的禁地了似的。
上一周一直在读尼克松和基辛格关于水门事件的回忆。小时候家里有作为内部资料出版的尼克松回忆录,但是由于某种原因只有三卷里的头两卷,因此我从未读过水门事件的部分。这次细细读了,特别是比较他本人和旁观者的两个完全不同版本的叙述,让人唏嘘不已。基辛格因为既是尼克松的亲信又是事件的局外人,观察和刻画尤为入木三分。在他的笔下,尼克松的最后几个月总统生涯呈现出一幅希腊悲剧般的史诗画面,他的笔调越是同情,这种悲剧感就是越是强烈。而尼克松自己的回忆录读起来就象是这出悲剧里的主角的独白,他的自我辩解反倒更真切地暴露了他的虚弱和痛苦。在尼克松的身上再好不过地反映出「性格即命运」这个真理。看着他的弱点,他的多疑,自私,敏感,顽强和对世俗世界的尊敬的渴望,他性格里自相矛盾的方面之间的剧烈斗争,最终把他引向自我毁灭,让人很难不心生怜悯,觉得感同身受。
在他辞职离开白宫前的最后一刻,他对白宫工作人员做了最后一次讲话,他说:
有时事情进行得并不如意的时候,我们认为一切都完了;当你第一次没考上律师的时候,我们认为一切都完了。当我们某个亲爱的人去世的时候,当我们竞选失利的时候,当我们遭到失败的时候,我们认为一切都完了。像西奥多 · 罗斯福说的那样,我们认为,光明永远离开了他的生命。
事实并非如此。这常常只是一个开端。年轻人应该知道这个道理,老年人也应该知道这个道理。它必须常常支撑着我们,因为伟大的时刻并不时在你万事如意的时候来到,当你受到一些打击、一些失望,当悲哀来到的时候,伟大的时刻才来到,你才真正受到考验;因为只有在你到过最深的山谷,你才能知道爬上最高的山是多么壮丽的情景。
这听起来当然很感人。但是合上书稍稍想一想,就能意识到真实的生活并不像 fortune cookie wisdom 一样简单。在尼克松卸任的头几年里他极为侥幸地逃脱了刑事审判,失去了几乎所有朋友,经济上濒临破产(据说银行账户里一度只有几百元钱),所有人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对他这样一个如此好强和骄傲的人来说,这段岁月一定像是凌迟一样痛苦,而且它才刚刚开始。他在人生的最后几年勉强回到了公众视线里,但「最高的山上壮丽的情景」从未再来。他最终以失败的总统之名死去。
残酷的是,他本来是有可能登上最高的山峰的。1972 年他的第二任总统选举以历史性的胜利横扫对手,他在国际上被全世界广为尊敬,无论是内政外交,他都完全可以大显身手,建立名垂青史的功业。而他自己对自己所获得的一切却不以为意,任凭自己性格里的弱点驱使自己恰恰在这一刻铸成大错。他还没来得及欣赏山顶的景色就跌进了深渊。
我很难不联想到自己的生活。简单的类比当然毫无意义,但是人生的幸福和痛苦,希望和失望,自信和软弱,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终究大同小异。每个人的命运最终都不过是与自己的斗争,而一个人要想克服自己性格里的弱点,是要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啊。
方才给汽车换下了加州车牌,换上了明州的。这件事情去年就该做,我一直拖到了现在。下午的天空稍稍放晴了一点,正好收拾即将远行时要带的行李。一年前,差不多也是同样的季节和天气里,我驱车几千里来到明州,对它的森林和湖水印象深刻。那时我并不知道摆在面前的是什么,也幸好那时的我不知道。
一年之后,我并没爱上这里,但我生命里之前的岁月终究离我越来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