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ch Notes: 关于电子书的两则日记
一、
昨天歌姬老师推荐了张大春的一篇文章,刊登在 1992 年的《联合文学》上。我试着动用各种互联网工具试图找到电子版,未果。
每次碰到这种时候,我就忍不住想,为什么没有人把所有这些过期书刊转化成电子版向全社会开放呢?我愿意为此付钱——一篇文章估计也花不了多少钱——而且我相信愿意为此付钱的人不止我一个。这本来会是很好的一个市场的(让我们暂时忽略中国国情吧)。
上上周在纽约,我花了两个小时呆在著名的 strand 书店里。我承认那是一间很好的书店,大量旧书堆在架子上供人翻阅,地下室弥漫着书页的味道,风扇吱吱丫丫地响。如果是十年前的我,会觉得这真是个令人沉醉的地方。
我有很多朋友至今仍然热爱书店,热爱买书,热爱手指翻过纸页的感觉,而我曾经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我的中学时代几乎全部业余时间都花在书店里,可以蹲着看完一整本长篇小说而不觉得累,上了大学我也依然觉得书店是个不同寻常的地方,甚至直到今天,我每次回北京,还是会没有任何特定目的地去万圣转一圈,也许只是因为习惯。
但是在另一层意义上说来,我发现我早已背叛了这个群体。我走在 strand 书店里一座座书架之间的时候,脑海中想到的其实是:让这样的书店尽快消失吧。
当我翻开那些发黄的书页的时候,我只觉得深深地遗憾。所有这样的每一本书,每一段文字,每一幅插图,每一个脚注,都是某年某月某地某人苦心孤诣的结果。所有这些心血就这样以如此没有效率的方式凝结成纸张和油墨,埋藏在一家旧书店的地下室里,就像隐身于森林里的一片树叶,等待不知道何时有缘人的一次偶然翻阅。这件事或许浪漫,但绝不公平。
它们可以——也应当——以更好的媒介存在,被检索,被阅读,被流传。这才是它们被创造出来的意义所在。
在感情上,我多少能理解那种对纸书的留恋。在理性上,我们都在见证纸书时代的消逝,并且我衷心希望它消逝得越快越好。每次当我听到「我就是读不惯电子书,我就是喜欢翻纸书」的声音时都忍不住想,身为一个新旧时代鼎革之间的人,真不知道算是幸运,还是不幸。从我自己的角度来看,我会觉得,这总的说来是件蛮令人激动的事。
在那个即将到来的时代里,作家不必再依赖于出版社而生活(也因此不必忍受层层盘剥)而可以直接面对读者的市场(书价会因此下降,而作家的收入也会提高,更细节的讨论可以参见这篇文章),旧书不必只作为收藏在少数人手中流传而可以永远被一代一代人像新书一样购买和阅读,一个人不再需要有特殊的门路就能在家中随时查阅一篇五十年前异国学者的札记,而我也可以在美国中部的一个小城市里立刻读到张大春二十年前写的文章,并且,如果张大春愿意,他的账户可以直接从我这里收到打款。
为此要付出什么代价呢?我们不再能够用指尖划过纸面了,也没机会再看着琳琅满目的书架而开心。我也觉得好遗憾。
但是无论如何,该发生的总是会发生。今年二月份,美国最大的书店之一 borders 宣布进入破产程序。让更多的书店快点倒下吧。
二、
我的 iPad 在上周安装了两本书。我承认,对「书」这个名词来说「安装」是个相对陌生的动词,但是它们真的是货真价实的书,不是随便从 iask 下载的电子文档。一本是东东枪的《俗话说》,一本是 Al Gore 的 Our Choice。这两本书的区别在于,前者是在纸版基础上重新制作的,而后者是一本专属 iPad 媒介的「书」。
我很高兴东东枪决定给《俗话说》出一个 iPad 版。我不知道他能从中赚多少钱,毕竟,我可以想象在今天还并不会有太多人通过这种方式买书看,但是我由衷期待我认识的每个作者都能开始这么做。有很多书,如果只有纸版,我几乎不可能会买(在我这里也买不到),但是我毫不介意以合适的价格在 iPad 上读到它。这本书的制作并不复杂,基本上就是重新设置一下排版,允许横竖两种模式阅读。其实还可以加上书签和批注功能(但它没有,不过我也不在意)。总得说来,阅读体验是相当愉快的,甚至比纸书要好。
(顺便说一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认为电子书不讲究排版。电子书不但排版一般都比纸书更考究,而且可以实现的排版模式比纸书丰富得多,因为没有印刷成本的顾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认为电子书容易盗版。以这本《俗话说》为例,纸版盗版比 iPad 版盗版容易多了。)
Our Choice 是另一个极端。它没有纸版,也不可能有纸版,因为它嵌入了大量不可能在纸面上呈现的内容。这本书是 Gore 关于气候变化的一本著作,所以里面有大量的照片、图表、地图作为例证。所有这些信息都以极为适合 iPad 的方式呈现(熟悉 iPad 的人可以很容易地猜出这些效果)。有人会说这已经不再是书了,而我会说,这才是二十一世纪的书应该具有的模样。(尽管我也承认,这暂时只会是个特例。)
但是我真正想说的是,为什么作家们不为此而激动呢?有史以来第一次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设计自己的作品,控制它的出版、发行、获利、版权控制,乃至排版、字体、装帧,他们可以亲力亲为,也可以雇佣行家来帮忙,但是归根结底,他们可以拥有史无前例的能力来在真正意义上创造「阅读体验」这回事,像所有别的艺术门类一样,作家应当有这个权利和能力。书是他们写的,他们有权直接决定它以多么丰富或者简洁的形式呈现在读者面前,既然技术条件允许这么做。
(而不只是写完文字部分之后去跟编辑讨价还价,然后听天由命。)
如果达芬奇生在今日,我敢打赌他不会把《维特鲁威人》画成一幅画,而是让它以 iPad 版的形式出现,可以用手指缩放尺寸或者进行 3D 旋转。如果他不这么做,唯一的原因只可能是:他更喜欢 Chrome tabl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