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拉萨
拉萨自然与众不同。一听说我在这里,收到的短信纷纷带了感叹号,甲先生叹气,我一直想去,但不敢去,怕会死在那里!乙小姐叮嘱:千万要注意安全!我听说那里随时都会缺氧。对没去过的人来说,这座城市仿佛一条深不见底的大河,必须带着誓言般的光环才能纵身一跳,完成圣地遨游。
这是我第二次来拉萨,距离上一次相隔五年。离太阳太近的地方,阳光充裕得一塌糊涂,轻而易举覆盖天地,街道金光灿烂。要说有什么最大的不同,大概就是它居然跟五年前一模一样,所有的旅馆餐厅都在老地方,街上除了脏兮兮的藏民,多的还是穿着光鲜亮丽冲锋衣的各地死游客,满脸不可抑制的兴奋表情,不知道是缺氧还是缺钙。时间仿佛于此间凝固,毫无改变。
住到东措(此地最有名最便宜青年旅舍)去,十二人间照样挤满传奇人士。两个骑摩托进藏的浙江青年,排气管烫伤了小腿,涂满紫药水,一天都斜躺在床上,等着人们殷切询问:哎哟,这是怎么回事?一段传奇就此开展。
一对睡在窗口的情侣,出来云游半年,大概财政紧张,男的商量要问二大妈借点钱,女的一脸半筹莫展,说:丢这种人,怎么好意思?男人安慰她:我们在西藏,特殊情况嘛。睡在我下铺的小胖姑娘,一个人从新疆搭油罐车到了西藏,满身说不完的故事,话匣子一开,能铺出来一家超级市场。
当然还不能缺了来男女混住多人间体验生活的中年男子,他们总是很忧郁,埋怨吃不好睡不好,条件差成这样,居然房间里也没有秀色可餐能共同演绎倾城之恋的传奇女子,实在叫人失望。唯一一个白一点的小姑娘,已经被两名大叔尾随,一人手捧一大束百合,像两只秃鹰终日盘旋在房间里。
旅馆墙上涂满各地游人手迹,无非是艳遇成功或者未遂。在五年之前,当我跟别人一样,骑着一辆自行车,从青藏公路来到拉萨,会觉得此间的一切全都妙不可言,无法言喻,任何荷尔蒙冲动都有一万个理由,就好比小男孩刚刚十六岁,无时无刻不勃起,看到只鸵鸟都想干。但到了现在,满墙涂鸦好似别人残留下来的精液,你简直无法想象,这地方跟圣地哪有一毛钱关系?
进来房间打扫的藏族服务员一直带着口罩,忍不住问她:为什么?她白了一眼说:拉萨脏得很。空气的确不甚美妙,尘土飞扬,紫外线强烈,搞得街上美女寥寥。纵然如此,大昭寺门前导游还是很兴奋地介绍:这堵墙名叫艳遇墙,有很多浪漫的故事,哪位游客如果有兴趣,可以来墙下坐坐晒太阳啊。兴致勃勃的中年游客一群哄笑声,互相打闹着走了,下一站大概是去仓姑寺边喝甜茶边观赏尼姑,或者玛吉阿米邂逅一位表情忧郁的长裙女子。
拉萨在我眼里,再没有传奇。我不禁庆幸自己十分年轻的时候,已经来过此地,那时候我身处自己的黄金年代,对这个世界抱有无数幻想,周身都是热烈的欲望,眼睛看到的一切都有着明媚色彩动人姿态。三千八百米海拔,几乎意味着共产主义乌托邦。那样的时光,一生只有一次,无法再续杯畅饮。
如今还剩下什么?走在北京东路上,看到有一身装备的背包客坐地乞讨,粉笔字写着需要好心人帮助,只想一脚踹他进拉萨河。
三天后我离开拉萨,跟人搭车走中尼公路,车到一片旷野处时,很有型的司机忽然开上山坡,我们坐在车顶点燃各自手里的香烟,眺望远处,我忽然原谅了那座乱糟糟的城市,它和北京上海其实大同小异,只不过是你一厢情愿要贴上传奇的标签。终有一天,你要撕下那个标签,承认它无非也就这样。
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走出这座城,环绕它的壮丽风景,瞬间促使你和这个世界和解,广阔山河面前,个人的一切都渺小如尘埃,随风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