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之以名
一度喜欢植物图谱,根须浮在空气里,花是花,叶是叶,果实在旁陈列,有时候带个小小剖面图,一行我所不懂的拉丁文工整地签在留白处,好像在说:唉,告诉你你也不懂,不过还是告诉你吧,它叫Malus
Transitoria。
啥?
需要细细研究、对照图片方才明白过来,此乃“花叶海棠”。
植物图谱的世界,不仅是一个可以按图索骥的世界,更是一个规规矩矩井然有序的世界,门、纲、目、科、属、种,展现着科学那无所不包的视野和归纳分类的宏大计划,在背后暗藏着人类征服世界改造世界的雄心,实在是现代性的、太现代性的。目前的室内装潢风格之一,还有那么一类是在墙上张挂大量植物图谱,仿佛缅怀着殖民扩张中“已知世界”对“未知世界”的征服,画框里那些妖冶另类的花朵,堪比征服战争中的美艳女奴,供胜利者慢慢玩赏。
被精致的彩色插图所俘获,我心甘情愿地掏了59.90元钱,买下这本《植物的故事》。该书原名是“The Naming of
Names:the search of order in the world of
plants”,直译该是“名之以名:探索植物世界的秩序”,翻译成“植物的故事”反倒失真了。此书不是泛泛谈论植物的故事,而是追溯植物的命名史,从古希腊的狄奥弗拉图斯写到18世纪英国植物学家约翰•雷,以各种著名“草药书”和“植物志”为线索,铺陈出给植物命名的知识社会史。
想《圣经》里上帝把动物的命名权给了亚当,对于植物的部分语焉不详,直到今天那“禁果”到底是苹果是柠檬抑或其他,尚未有个定论。何况巴别塔之后,植物的命名体系更是混乱的,你叫它玉米,他叫它蜀黍,她叫它苞谷,老英国人叫它turkie
wheate——土耳其小麦,知道感恩的美国人叫它Indian
corn,不知道感恩的扔了indian只叫它corn,王老汉探头瞧了一眼说:“呸,这不就是棒子嘛!”最搞笑的是久居城市不辨五谷的小MM,只认识它的3.0版本奶油爆米花,作为植物的有根有叶有缨须的它?没见过。
其实呢,当人类不打植物的主意时,植物叫何名字本不相干。植物并不需要有一个人类给取的名字,是人类需要给植物取个名字——人类把植物当作食物、药物、观赏物、乃至“郁金香热”那样的投机资本,有了名字那才方便!本书附录里的“名人志”包含有57位对植物分类和命名学做出贡献的人物,大致分成五类,1.学者,2.医生或药剂师,3.园艺家,4.画家或出版商,5.旅行家或传教士。总体上说,为植物命名的历史也是一部人类包藏祸心的历史,医药上的利用、园艺上的虚荣、知识权力的争夺、海外贸易的图谋、书商画匠的利益驱动,这些因素使花枝招展的植物历史植根于功利主义的腐臭土壤。
对于中国的普通读者而言,这部书恐怕不像表面上那么“通俗”,对于西方历史的隔膜和对于植物学知识的欠缺,都是阅读此书的障碍。作者沿着历史年代浩浩荡荡拉杂写来的那种风格,也容易使读者云里雾里不知所云。简单说,本书的核心是这样几个问题:1.用文字描述植物和用画笔描绘植物:版本的差异、以讹传讹的抄写错误、名相同而植物相异、名相异而所指相同,这团迷雾如何云开月朗,使植物形象有了较为科学的描摹方法,并以文字与图像互证的方式跃然纸上。2.如何对植物进行分类:是按照利用价值、名字的起首字母,还是植物的生长环境、植株形态?通向瑞典著名植物分类学家卡尔•林奈的道路是蜿蜒崎岖的。3.植物学知识的传播手段和方法:如蜡叶标本的制作、植物图谱的印刷和销售、植物园和博物馆的设立、修道院与大学里的植物学课程,我们叫做“进步”的,其实有着多方力量的驱动,亦是现代化进程的一个精彩缩影。
书其实很好。可是读完此书,不知怎地却不大喜欢功利性的“植物图谱”这种范式了,很疑心如果植物编了本“动物图谱”的话,会不会画一个正面全裸的小人,旁边列举着各器官的剖面图,下面标着这样的话:学名“人类”,别名“邪恶人类”,味臭,性寒,毫无利用价值。
时至今日,人类一方面用DNA来为植物确切分类,一方面又使大量植物物种走向灭绝,反思起来,从“征服自然”走向“拥抱自然”恐怕才是应有的态度。正是因此,在古色古香的插图中,我还是最喜欢丢勒的那副《青草地》。1503年丢勒完成了这幅著名的水彩画作,画面上的植物几可乱真,据植物学家研究指出,包括有“牧草、婆婆纳、蒲公英、狗舌草、鸭茅、雏菊、大车前草、康德草、欧蓍草”。丢勒知道这些名字?我严重存疑。我感动的是画家能够从蚯蚓般匍匐在地的视角、细致临摹了自然界的平常一隅。暮春三月,春草醉软,画家和观众也沉浸在活泼泼的生命中,是以感人。丢勒曾在论文中写道:“大自然中孕育的每条生命,无不示人以真理。我虽多年不懈地观察、思索,也曾无数次置身其中,却始终不敢妄下论断。想凭个人之力勘破端倪,只会令你误入歧途。因为真正的艺术就隐藏在自然之中,而且只有能够将它画下来的人才能拥有它。”丢勒也画过植物图谱类的东西,但是在这捧青草前,他那些芍药、百合、牛舌草、耧斗菜、紫罗兰、毛茛、连香报春草等全都黯然失色。甚至梵高的向日葵和鸢尾花也过于“人类中心”了——青草地,有一颗对生命的谦卑敬畏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