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到过一个作家,他说他写小说有个套路,一共十八章,每个章节写什么,他都有相对固定的内容,变化的是情境、人物、语言风格等。照常理,这么程式化的东西写出来,应该毫无价值才是,不过他用这个套路写了好多本小说,还得过些小奖。受他的启发,我曾写过《
文学是人学不是玄学》一文,感慨我国作家相互之间交流太少,大家各自为政,都把各自的看家本领藏于匣中。其实《巴黎评论》之类的刊物,就是要交流作家写作的经验之谈,这个过程用不着神秘化,不要被鲁迅对于小说作法的嘲笑吓破了胆子。一些才华横溢的人,貌似不用借助这些方法作为枴杖,但是不说明他们心里没规矩,一开始就无组织无纪律,想怎么写怎么写。多半情况下,他们是熟读了唐诗三百首,把一些布局谋篇、节奏韵律的方法给内化了。就好比庖丁解牛里头的描述:“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
而对于只是借助文字表达思想,把事情说清楚,未必渴求成名成家的人来说,一定的方法论学习,是可以让我们胸有成竹,大为提高效率的。京剧也是艺术,可是一开始,还不是学台步吊嗓子,把一些基本的东西学会,等一些基本的方法掌握了,才可以发挥、变更、创造。好莱坞拍电影更是这样,内行的人能看出什么时候会出现冲突什么时候会有高潮,外行只是看那动作精彩热闹。当然电影主要是拍给看热闹的人看的,但是拍电影的人未必没有自己的一个套路。至于他们如何重新组合,如何推陈出新,则是熟悉之后的超越了。
桐城人过去擅写时文,亦即所谓八股文,到了五四,这伙人便成了谬种。其实大可不必这么完全否定。一通否定,所谓才子们和那些功底扎实的人或许无所谓,那些普通大众失去了一些基本的指引,新文章的路子摸不到,旧的方法也没入门,整个就找不到北了。比如方苞,写时文写得很好,小品文却也能流传到我们今日的中学课本上。民间皆传他如何有才,比如从小农夫出对联:“稻草扎秧父抱子。”他能对上:“竹篮装笋母搂儿。”民间总是把一个人的才气神秘化,多介绍他”四五岁能对对联,七岁读《史记》,十岁读经”。人的先天智商固然能起作用,但是方苞十岁读经,是三十七八的时候才考上了进士。照Malcolm Gladwell《异数》一书之所述,人如果天资尚可,一件事一直孜孜以求地去做,投入一万个小时,难有不成者。你把一个方法掌握得出神入化,回头你才可以凌驾其上,游刃有余,以其为垫脚石而不是绊脚石。
我发觉我们小孩到了五年级写作文,老师就用类似于八股文的方法在教。这个方法他们称之为“五段文”,一般第一段是介绍,包括一些启发读者兴趣的引子(grabber),或者是介绍文章目的的东西,然后你得有三个主要观点(main ideas), 这三个观点你分别用什么论据支持,最后你得有结论,这个结论必须扣住原先的话题。
拟好这个提纲之后,学生写初稿,带回去给父母看,修改,签字,最后誊写出来,成为工整的文章。这个套路,基本上用一个学期,写得学生都要吐。可别瞧不起这种死法子,一个学期学下来,大部分学生都掌握了这些套路,此后作些演化,就已经比较容易了。
其实美国人写论文,一般也遵循一定套路,比如引言和介绍里写什么,文献研究里写什么,方法和发现了写什么,结论写什么,都比较明确。老师或者编辑看文章,首先他就会看你这个套路对不对,这些东西几乎是基本功,而这基本功之外的名堂可就多了。如果你基本功都不会,你说你别的方面如何武功高强也没用。当然你始终拘泥于这些套路也不行,别人不按规矩来,盲拳打死老师傅的事情也不是没有。
如果本文没给大家别的什么帮助的话,或许你在写GRE作文或者GMAT作文的时候,你得熟悉这么一套章法,这样起码容易和在这一套系统下教育出来的阅卷老师合拍。
我们学写作文的时候,老师很少给出这种具体的方法指引,怎么个学法,看学生的悟性和老师本人的悟性和表达能力。对于才智出色的学生来说,这当然不是太大问题。但是我记得斯科特-亚当斯(呆伯特作者)写过,教育应该把主要精力投入到那些考试得B的人,因为他们未来才是大众的主流。大部分是成不了作家的,但是把一件事说清楚,告诉别人你想说什么,摆出个一二三说出个所以然,这也是一种基本沟通的素质。对于这种目的、对于这样一种人来说,这些方法就颇管用。
美国有个节目,让大人和四五年级学生一起比拼,叫“你比五年级学生聪明吗”?(Are you smarter than a 5th grader?) 罗嗦完这些作文的套路(当然一定不是唯一的套路),我也要问一句:Are you smarter than a 5th grader?
(顺便把我新近出版的《知识不是广告》一书广告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