瘾之书
——从《一个鸦片吸食者的忏悔》到《赤裸的午餐》
讲述应该从哪里开始?嗯,要想一想,可能是中世纪?哦不,还要更往前许多,远古吧。好,就从远古开始,那会子,地球刚获得一种不停生长蔓延的能力,叫做生命,各种属性也相伴而生。它们总是成对出现。
轻与重。
小与大。
紧与松。
炽热与冰冷。
迅速与缓慢。
诸如此类……
直至“快乐与痛苦”被演变出来,一瞬间,质的跃迁发生了——这是一对可以将世界玩弄于鼓掌上的生命属性。
人在成为这颗星球的主宰前,就继承了叫做痛苦的不动产,代表着疾病、饥饿、恐惧所带来的身心折磨。但同时,还得到一项许诺——倘若你能够操控痛苦,就将获得它的反面,快乐。
那么,到底什么能赐予我力量?
宗教,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而产生。几乎差不多时期,一种具有相同能力的东西也出现了,新石器时代小亚细亚及地中海东部山区有了野生罂粟。我们知道这一点,是因为5000多年前的苏美尔人用楔形文字将它记录在石头上——后来,被考古学家翻译成现代语言,意思是快乐植物。
《圣经》和《奥德赛》中,从罂粟中提取的鸦片被描述成上帝也要使用的“忘忧药”。
时间快进,来到19世纪早期。
阴雨连绵的伦敦,牛津诗人、来自曼切斯特的年轻人托马斯•德•昆西在长期使用冷水洗脸的情况下患上了风湿痛,每每发作痛不欲生。有人告诉他,去买一点鸦片试试吧。星期日,他来到街上,走进一家药店,掏出一先令,换回一瓶溶剂和半个便士,回到住所很快就把规定的剂量全部服下。后来,在一篇小文章《鸦片的乐趣》中,他对服用过后一小时所感受到的身体状况做了如下描述:
哦!天呐!发生什么样的突变啊!……我的疼痛已经消失,这在我眼里现在已经成为微不足道的琐事。在这样突然启示的神圣享受的深渊里,这种消极的效用已淹没在那些深广的积极效应中去了。这是一种医治一切人类苦恼的灵丹妙药;这是哲学家们争论了许多世纪而突然发现的幸福的奥妙所在。幸福现在可以拿一个便士来购买,放在背心口袋里;可携带的狂喜可以装在一品脱能量的瓶子里;平静的心情也可以成加仑成加仑地用邮车运送。但是,如果我这样谈下去,读者会认为我是在开玩笑。我能使他相信,一个长期跟鸦片打交道的人是不会开玩笑的,因为它所提供的快乐是具有严肃庄重的性质的,瘾君子在他最幸福的状态下,也不会以一个快活人的面貌出现。即使在那种时刻,他不论讲话还是思索,都是适合于沉思者的身份的。
显然,比起流氓气十足的卢梭所著那本《忏悔录》来说,德•昆西的《一个英国鸦片吸食者的忏悔录》会让我更喜欢一点(这本书的书名另被较为含蓄地翻译成了《瘾君子自白》),我也更有意愿去相信他所表现出来的诚实。最初,它以1821年出现在《伦敦杂志》上的一系列文章面世,因其中大段大段对鸦片效用的入骨描述,引起了同一时代道德家们的强烈不满,纷纷起身要与之划清界限。德•昆西身上那与“可怕的自我惩罚的鸦片恶习”有关的“懒惰”,也引来好友塞缪尔•柯勒律治痛加斥责。但非常可笑的事实在于,柯勒律治本人根本就是一个沉溺鸦片难以自拔的家伙,他的名诗《忽必烈汗》其实就记录自吸食大烟后的离奇梦境。毒品的致幻效果,毫无疑问,在某些人身上是会带来才华放大效应。
还有一位更加名噪天下的鸦片鬼诗人叫波德莱尔,也曾撰写《人造天堂》这种传世的抒情篇章,为酒、印度大麻和鸦片这三样神物正名呐喊,其中对德•昆西著作的解读毫不掩饰地透露出了十二万分惺惺相惜。我们甚至可以断论,他那被后世给予极高赞誉的《恶之花》太半由罂粟花催化得来。据猜测,波氏需要用其中一些成分来抑制梅毒所带来的疼痛,才能继续享乐和写作。
20世纪,现代科学对于鸦片何故能拯救德•昆西和夏尔•波德莱尔们于水火做出了如下解释:罂粟中含多种生物碱、吗啡、可待因与蒂巴因,对中枢神经有兴奋、镇痛、镇咳、催眠等作用。
不止于此,现代科学也对他们由此染上的毒瘾做了一系列分析和研究。1950年代左右,有人通过对老鼠使用可卡因和海洛因,发现它们完全有可能成为和人一样的毒品沉迷者。60年代,美国神经生物学家罗伊•怀斯给老鼠注射了一种能够阻断神经递质多巴胺的药物,又发现老鼠们的毒瘾被治好了。对药物成瘾投入的工作越来越多,一个逐步清晰的关于成瘾的解释也慢慢出炉了,比较详尽的版本为:在最初阶段,致瘾物质都能从关键部位中脑腹侧被盖区进行投射,促进大脑边缘系统的伏隔核区域和额叶前部皮层内多巴胺的分泌。这些属于“奖赏回路”的大脑区域在致瘾物质作用下,会产生异常强烈的生理和心理满足感。
吸毒者一旦尝试过其间美妙滋味,就会对毒品欲罢不能,要了还想要。实际情况还会更复杂,因为,控制另外两种神经递质——血清素和去甲肾上腺素——之间平衡的调节系统也有可能参与到这项罪行中。正常情况下,中缝背核和蓝斑能通过血清素和去甲肾上腺素对多巴胺分泌进行调节,而致瘾物质对这两处有强大的影响效果,从而过度刺激大脑决策中心额叶前部皮层,并促使多巴胺分泌增加,结果导致“瘾”产生,伴随着得不到毒品时的生理和心理痛苦。
目前来说,阻断多巴胺分泌是最有效的戒毒手段。但在老鼠身上,措施开始实施后,渴求心理还会持续半年左右。算算看,小东西们平均寿命约为两年半,按此折到人身上,可得出其潜伏期将超过14年。这是个非常无奈的数字,它意味着有很多人根本没办法摆脱毒瘾,终其一生都要被缚。
毒瘾的治疗也是当代医疗所面临重大课题之一,在德•昆西的时代,使用药物戒毒的有效性是受到质疑的,按照他本人说法,戒是戒成了,可所受折腾足令他怀恨:
我胜利了。但读者不要以为我的痛苦因此结束;也不要认为我“萎靡不振”,无所事事,安坐终日。请把我看做是这样一个人:甚至在过了四个月之后,我仍然激动不安,难受得在同一个地方打转转、震颤、发抖,以至精疲力竭;也许,很像一个受过拷打的人的情形,我从(詹姆斯一世)那个最无辜的受害者留下来的感人的叙述中搜集过拷打的痛苦。同时,除掉一位著名的爱丁堡医生给我开的拔地麻根氨化药水外,我也没有从任何药物中得到好处。关于我的解脱是否有药物上的原因,我没有好多话可说;即使一个像我一样对药物毫无所知的人所能谈出的那一点点,也有可能将人引入歧途。
接下来数个时代,随着国际贩毒事业的蒸蒸日上,以及坊间有关毒品对创作的无穷激发力的传说流传愈广,使得加入吸食行列的文学家、艺术家、音乐艺人直如江鲫。五六十年代的垮掉派,作为最有名的成了气候的吸毒团体,颇出了几件由此而不朽的作品,就深刻度而言,威廉•巴勒斯写于1959年的《赤裸的午餐》算得其中翘楚。小说标题来自杰克•凯鲁亚克的建议,意为“一个凝固的时刻,每个人都看见每把餐叉尖上戳着什么”,在序言“证词:关于一种疾病”中,作者提到自己45岁那年从毒瘾中醒来时,“平静、理智,健康状况不错,只是肝功能较弱,皮肉看上去不像真的。”
这是部比《瘾君子自白》还要自白上一百倍的力作,在我看来,简直是用了精疲力竭的“抽取”再现乃至再塑了一个成瘾者看上去不可思议的生活,15年的吸毒生涯中,他遍尝吗啡、海洛因、地劳迪德盐酸氢吗啡酮、优可达羟二氢可待因酮、鸦片全碱、蒂考迪、蒂奥新、鸦片、杜冷丁、美沙酮、右旋吗拉胺等硬毒品,其余像是凯弗、大麻、印度大麻、仙人球毒碱、死藤草、LSD6 麦角酰二乙胺6、墨西哥裸盖菇制剂等幻觉剂根本不在话下,常人所无法体验的极度狂喜和颓丧,皆在此间记录下来,每一处描写都细致、残酷而直接。光一份药品单就足以让德•昆西望尘莫及,你不能不说是时代的进步与机遇啊,此外,比德•昆西更进步的方面还包括,巴勒斯通过戒毒经历,成长为相当有范儿的毒品学专家,一应知识能够随手拈来。这一点,可见于小说中和阿朴吗啡戒毒有关的段落:
可以削弱毒品这种病毒、使其成为一段被控制的历史的疫苗已经存在……我是在毒瘾生涯快要结束时发现这种疫苗的……医生向我解释说,阿朴吗啡作用于后脑,调整新陈代谢,使血液循环趋于正常,这样四五天后,毒瘾的酶系统就被摧毁了。一旦后脑状况得到调整,阿朴吗啡就可以停用,只在万一病情复发时再次使用……八天后我离开疗养院时,饮食和睡眠都正常了。我整整两年没沾毒品——这个纪录保持了十二年。后来因疾病和疼痛又复发了几个月。再一次的阿朴吗啡治疗使我在此次写作中一直远离毒品。
阿朴吗啡疗法在性质上与其他疗法有很大不同。那些疗法我全试过:短期递减,缓慢递减,可的松,抗组胺药,镇静剂,睡眠疗法,美芬新甲苯丙醇,一种麻醉辅助药(骨骼肌肉松弛药),利血平。只要一有复发机会,所有这些疗法就都不管用了。我可以肯定地说,在接受阿朴吗啡疗法之前,从代谢的角度来说,我从来没有真正戒毒。列克星顿麻醉剂医院的复发统计数据极高,使许多医生表示毒瘾是无法治愈的。据我所知,列克星顿使用的是多乐芬戒毒法,从未尝试过阿朴吗啡。说实在的,阿朴吗啡这种治疗方式是被广泛忽视了。人们没有对各种不同的阿朴吗啡处方和合成剂进行研究。比阿朴吗啡有效五十倍的物质无疑会被开发出来,呕吐的副反应会得到消除。
阿朴吗啡是一种代谢和生理的调节剂,一旦完成使命,可以立刻停用。世界上泛滥着各种镇静剂和兴奋剂,但这种独一无二的调节剂却未引起注意。没有一家大型制药公司对它进行研究开发。依我看,研究各种改良的阿朴吗啡及其合成剂,会开拓医药界的一片崭新领域,其意义远不止于解决毒瘾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