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上海之前,我跑了一趟宜兴,去部长在太湖边设的农场。农场我虽然没有去过,但看了很多相片。这次回去,发觉又增添了两间套房,可供希望躲藏起来搞创作的人居住。农场有竹林,有茶地,有鱼塘,有山羊,有鸭子,有鸡,物产丰富。
农场有三个工人。早晨的时候,年龄大一点的老农尹大叔带我参观,去了菜园子。菜园子种着十几种菜蔬,一茬罢了一茬跟上,几乎吃不完。农场的羊,有两个靠在斜坡上的羊圈,下半截是空的,羊粪从羊圈上漏下来,正好落到坡面上,一扒拉下来,便是取之不尽的肥料。这里的蔬菜没有化肥,用不着,因为农家肥很多。这里基本上形成了一个生态农业的良性循环。农药他们也没有使用,因为青菜即便虫子吃一半,余下的都吃不完。由于没用农药,这里的动物生物链也是自然的,各样的虫子很多。
尹大叔跟我描述了他如何在管理这个农场: 菜地如何给拾掇出来,安排放什么菜,如何根据节气进行调整。菜地怎么打理,羊圈怎么修建,鸡群怎么看管,篱笆坏了要拾掇,屋顶坏了要修理,老鹰抓鸡他得恐吓。
听他这么说着,我想起一个词来,entrepreneurship, 中文里是企业家精神,跟企业有关才是,英文里没这个束缚,任何做事的人都可能有entrepreneurship。
维基上对entrepreneurship的解释为:Entrepreneurship is the process of exploring the opportunities in the market place and arranging resources required to exploit these opportunities for long term gain. It is the process of planning, organising, opportunities and assuming. (企业家精神是指在市场上探索机遇,部署资源,以发掘这些机遇,并借此实现长期受益的过程。这个过程也包括规划、组织、机遇和估测。)这完全也是在描述农民工作的形态。
一个好的农民本身就是一个企业家,既然是将二者关联,这里不妨用企业的语汇,举几个例子:
积极主动精神(take initiative):
一个企业主,面对的是一个变幻莫测的市场,他们自己需要去设置目标,去安排自己和家人做事。和上班族不同,一个农民,看天播种看天收获,没有人告诉他什么时候去做什么事,他得形成自己的显性的知识(比如弄个日历或者本子记录),或者隐性的知识(化作经验的知识),并在此基础上决定种什么庄稼或者作物。这个过程说来简单,但其实是复杂的,得回顾过去一年种植的各样选择,如买什么样的种子,何时播种,最后根据当年的雨水和天气,收成如何?还得预测未来的市场需求,比如很多人家种植桂花、樟树,以备采购来做绿化树,风景树,这个也得自己想着去种,很少有人会下达指令。去宜兴的农场,尹大叔说他做这些事情,不可能等到老板来叮嘱才去做,“到那时候已经迟了,说不定误了两三个星期的时间了,”既然不存在一个明确的目标,他只能自己积极主动设置目标,”你得想着怎么做“,“做什么”。
分辨优先顺序(set priorities and sequences):
回家的时候正值国庆前后,我大哥家种植的水稻要收割,棉花、黄豆也要收获,好多事情堆在一起,这时候必须根据天气,分清优先侧重。比如天晴的时候割稻打稻晒稻,天阴之前,他们会想着摘棉花,因为阴天在家出不了门,可以在家里把棉絮从棉壳里抽出来。周围各家种的东西、种植和成熟的时间都不一样,那么他们得根据各自作物的成熟程度和气候气温,决定何时收割。什么时候做什么事,什么事情摆在前,什么事情摆在后,他们只能各自揣摩。农活很多,每天都和前一天不一样,这种分清优先次序的事情得持续不断地在做。当然,这叫怎样do things right, 把事情做好。
识别并利用机遇(identify and exploit opportunities):
更为重要的事情,是do the right things (做正确的事情)无论是种植什么样的作物,还是将自己的土地用来做别的用场,农民一直在探索机遇。土地的事情需要时间,对于机遇的估测,需要有一定的眼光。比如很多人家现在的土地已经退耕了,种上了树,“十年树木”,这是一个比较长远的规划,是种果树还是种风景树还是木材树,这些都是机遇需要去选择和甄别。我回乡期间,有一次走了很多路到山里,到了舒城境内,在我的一个外甥女婆家吃了一次饭。她的婆婆一个老人在家,每年收获的油茶、毛竹、绿茶等经济作物,管生活所需绰绰有余。这是因为早些年她家人对于日后的远见,选择了合理的种植,从而把土地变成了活的储蓄。当然,在乡间,和在其他地方一样,一窝蜂做事的也有,比如过去有段时间种植樟树很赚钱,所以很多人家种植樟树供应城市风景树的需要,后来这个市场一落千丈。好在樟树种在门口,本身也是风景,什么都没有浪费。我还看到家家户户都种植了柿子,这次回去正好柿子黄了,个个院子里都有,柿子多,吃的人少,很多烂在枝头,便宜了来往的鸟雀。
冒合适的风险(take calculated risks):
很多乡间的事,不是那么清清楚楚条理分明,未来会有很多政策、市场、城市用工等方面不确定要素,可以预测,但不可能准确了解。比如上文说过,大哥大嫂准备着晴天割稻雨前摘棉花。过去的农民看云识天气,或是抓抓土捏捏看湿度如何,作个大致估测。如今有了中央电视台和气象预报,大家这方面功能就退化了,都听天气预报来识别天气。可是这天气预报有报错的时候,刚割的稻子在田里没运回家,说好天晴结果下雨了。我问这怎么办,我大嫂说:老天淋湿老天干,几天之后,老天不以中央电视台天气预报员的意志为转移,又晴了,我们把晒掉了一些水份的稻子运回家了。农民买种子,也是冒险,因为现在假种子很多,假农药也不少,什么都是冒险。我在想,农民的生活已经够不易,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再发生坑农害农的人,实在天理不容。
以上几个小例子,或许可以让未曾务农的人窥见农村生活的一斑。除了农田里的”工作之外“,农民也有其比较复杂的社会生活,婚丧嫁娶,生儿育女,他们和千千万万的人一样living, loving, laughing. 只不过他们的工作投入产出不成比例,农民所需生产资料年年涨价,农产品价格却常常是一年不如一年,钱都给流通环节赚了。纯粹种田可以种破产,很多人把田丢了,去上班挣钱,然后回来做屋娶妻生子。
别看投入付出不成正比,农业工作的复杂程度、对人智力和心理的挑战性,丝毫不亚于经营一个工厂,这也是很多人不愿再做的一个原因。人总归是趋利避害的,又辛苦又操心又没有好回报的事情,自然做的人会减少。
美国任何政客争民意,无不号称自己如何扶持小企业,但国内是越大的得到的资源越多,马太效应。乡镇企业除非做出了名堂,一开始能享有的资源是十分有限的,之所以一些农民企业家能给做出来,这成就是和农民们祖祖辈辈承继的企业家精神一脉相承。在桐城,我看到乡镇企业发展得很快。很多工厂,从外地移过来,因为东莞、昆山本地农民都富了,不务农了,外来工越来越少,用工成本逐年增加,所以慢慢往我们这边搬。有朝一日,我们这边的农民变得和广东本地农民一样的时候,工厂又得搬迁,这个过程一直在发生着。但在目前来说,传统意义上的农民还有一些,也可能是最后一批了,日后半工半农的将越来越多。
回去和中学同学的饭局上,见到了在招商、劳动、税务、财政各部门工作的同学,有一些在领导岗位。说起招聘员工的时候,一个同学暗下表示,除了别的标准外,他主要收农民子弟,干部子弟一个不要,因为后者不会做事,只会败事惹事。这或许也是一种逆向歧视,但从正面来看,一个小县城公开招人,估摸着也是招能做事的人,真是干部子弟,或许还有别的门路安排工作,所以他的选择并无不可。大部分农民,在做什么事,怎么做事方面,得到过很多锻炼,这本身就是一种工作风格的认证。
农业活动,艰苦是艰苦,不过这种被Malcolm Gladwell称作水稻田式工作作风(rice paddy work ethics),未来也会回报给我们。有天晚上,我在堂屋亮起灯做点翻译,大哥大嫂在边上扯棉花,一个一个棉球拿起来,将棉絮扯下。我看了一会儿,心想我做的事情,和他们是何等 地类似。我把一本书的句子一个个拿起来,将其内涵扯下来,一句句重新摆放。他们偷不了懒,我也不行。同样都是辛苦的劳动,没法子投机取巧。这也都是苦差,不是一般人可以去干的。没吃过苦的人,会止步在艰苦的面前,被其吓阻,永远止步不前。我们已经走过,便去想再来一次又何妨?反倒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