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潘石屹共进早餐
约潘石屹早餐,是碰巧。这趟从伦敦到海南, 奔的是博鳌亚洲论坛。记者们大多住宿凯宾斯基酒店。午夜入住后,见客厅摆着《潘石屹的博客》一书,觉着好奇。一打听, 才知道这是潘石屹、张欣两口子几年前开发的楼盘。说是酒店,可能误人,其实是度假村:百十栋别墅,沿河而筑, 一个个长方匣子,有些木讷,却透出先锋派风格。大落地窗,白粉墙。屋的周围, 栽上小竹林。晚间风急时,竹叶梢拂打夜窗, 轻重缓急,节奏浑然天成。闭上眼,有林中幻觉。阳台上,月光浅淡,眼前就是“红色娘子军”里那条在中国革命集体记忆中很出名的万泉河,现在却温情浪漫。河对面,依稀是椰林,上方是清凉明月,感觉很薄,仿佛手工剪出。屋里屋外,都是自然。
第二天早上,我意外见到张欣、潘石屹在邻桌与几位地产界朋友早餐,原来他们也留住此地。记得90年代初,张欣在剑桥念书时,曾在朋友聚会上见过几面。当然,那时还没有SOHO CHINA,更没有丈夫老潘。再度邂逅,已过去十多年。我去邻桌与张欣打招呼,问及英伦留学时共同的朋友。张欣转身推出老潘来。我开玩笑说,昨晚倒时差,读了半本老潘“语录”。张欣连说:“Embarrassing! Embarrassing!(即不好意思)” 。老潘站一旁,只温和地嘿嘿一笑。隔日,在会场上撞见他,我说想约他一起吃个早餐。他一口应承下来。
早餐当天,老潘到。穿件白短袖衬衣,显得很闲适。他笑笑,坐下。我先去端了碗米粥,两馒头,外加一小碟咸蛋花菜榨菜花生米。老潘是此地老板,自然得到额外的照应。他低声吩咐伺应生,好像要了碗稍特别的粥,捎带也为我要了碗。小菜呢也是榨菜咸蛋花生。尔后开吃。我问老潘,你是开发商,住自己开发的房子,是否感觉不一样?老潘边喝粥,边点头:“因为是自己要住的,就会特别在意。我从小在偏僻的甘肃乡村长大。农民对自己家的宅院,都特别有感情,不只是为了住人,得有家的感觉。哪里养猪,哪里种菜,哪里栽树,都有讲究。住里面得觉着安全。”
其实,第一次见到潘石屹,是去年在北京的一巨幅广告牌上。海报的长度,足有一栋大写字楼的门面。海报内容、地点已全忘,唯一记得的是他的头像,尺寸很大,足有一层楼高。画面上的老潘,黑框眼镜,一口整齐白牙,笑容可掬。第一直觉是,中国的新富阶层里,似乎难有这份散淡,这种平实且自足的笑现在是奇货可居。 再则觉得潘石屹胆子大。最近几年,“房地产开发商”是中国民间最遭垢病和喊打的一拨人。不少老百姓一提房地产商人,就想起周正毅、暴富与贪婪。而老潘竟敢将自己头像,明星般挂在北京街头。对房地产开发商的名声,这他自然也明白。他在博客中就说过:“房地产开发商这种称呼在中国绝不是抬举人。房地产开发商一般名声都不大好。我更愿意说,自己是给城里人盖房子。”
老潘这几年给城里人盖的住房并不多,主要是建写字楼。一碗粥下肚,博鳌的太阳已白得刺眼。我问:老潘,听你们一伙人气最旺的明星企业家河边夜话,最后大谈信仰,好象很沉重?老潘叹口气:“这些问题,迟早总是要谈的。晚上散场后,他们又换了个地方, 聊到很晚。现在中国的问题是,国家追求GDP, 企业追求利润,福布斯排行榜追求营业额,有钱人追求攀比财富。如果你在中国出席任何房地产会议,一坐下来,大家就在评谁是老大, 就排座次。如果你的身价有400亿,比别人富,你就是老大。谁钱多, 谁就是老大。你就可以随便把别人抓来骂上一通!”
这几晚,倒时差,把剩下的半本老潘博客也读了。老潘四十出头,但喜欢怀旧。最动人处,是他的童年往事。老家在甘肃天水的麦积山下,小时候吃苦,难求温饱,常去乡村的庙里偷吃香客给菩萨的供品。“我老家那地方,很闭塞,人只要走上10里地,口音就全变了。” 在北京闯荡那么多年,老潘仍是陕甘交界那乡音。
现在你是中国的新富。当富人与当年过穷日子一样有压力吧?
老潘有些无奈:“几乎每天都会收到各地的来信,大多是要我捐款出钱的。前几天,收到过一封信,里面就那么几句话:你得给我钱!反正你有钱!你凭什么不给我钱?!……根本就没别的道理。”
你为城里人造房,但大多中国人根本就买不起房?
老潘有同感:“北京上海这种大城市, 刚工作的年轻人, 即便不吃不喝几十年, 也不一定能买上一套象样的房子。越年轻,就越有情绪。很多年青人,买不上房,由怨恨甚至绝望。我一直在呼吁发展二手房市场,包括腾出相对简单的公房,老房子,至少得让现在的年青人先有个进入房产市场的台阶。”
老潘与我各要了杯西瓜汁,继续聊中国的房市。“我在公司里有严格纪律,一律不用‘豪宅’两个字。在中国,现在的豪宅已成为腐朽生活的代表,都是贴金贴银。你不知道,现在国内还出现了所谓的进口别墅!你说,这别墅如何进口?那栋楼,从材料到设备全部都是进口的!”
你给城里人造房,看多了。你给自己选住房,最看重什么?
“首先得方便。离上班的地方近。现在,北京车堵的厉害。住远了,一天根本就办不了几件事,出去就回不来,还得整天吸汽车废气。我自己住的地,就在北京市中心。空气是差些,但方便。到周末,再带上家人到乡下住。自己家里,我力求简单实用,你到我家去看看,整整一大面墙,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前些日子,我看到朋友家里有个家庭影院,图着新鲜,我也赶时髦弄了一个,但现在还没用过一次。”
席间,有年轻记者跑过来给老潘照相。一会儿,老潘大儿子从邻桌蹭过来,七八岁的样子。老潘搂过他来,说了几句,孩子去一旁玩了。我问老潘,中国的富家子弟难教养,太过宠爱。你的两个儿子,如何?
“中国的孩子,现在最大的缺点,就是爱攀比和炫耀。人家有的东西,他也一定得有。我的俩孩子还行。前些天,大儿子在玩我的手机,看他很喜欢的样子。我就说,如果你真喜欢,就送你好了。但他就是不肯要。我早上送他去国际学校上学,没到校门口。他就开始催我,你快回去吧。我说,为什么要我快回去呢?他说,爸,你就回去吧。反正你又不会说英文。哈哈。我们很注意不让小孩太早就有钱的概念。零花钱给的也少,几块几块给。说到对孩子的教育,我和张欣之间有意见分歧。我从小条件差,吃了亏,不会英文,觉得小孩就应该上国际学校。但张欣总觉得中国孩子,长着中国人的脸,就该接受本土教育……”
我问老潘,父亲年轻时,被打成右派,发落到老家甘肃,母亲后来长年瘫痪。如今,儿子发了财,老人何种感受?。“我早把父母接到了北京。每周我们总要见好几次,彼此几乎很少谈赚钱的事。所有话题,几乎都是我童年在甘肃乡下时与父母一起渡过的那段苦日子。“都是村里熟悉的人与事。谁家老人病了。谁家老人走了。父母很善良,总暗中为我安排一些帮助老家乡亲的机会。”
这几年,老潘在老家做了不少好事,捐钱建了学校。我问他,赚多了钱,以后还想干什么?有没有想法像比尔•盖茨那样做慈善?老潘扬扬手:“其实,我赚的钱并不多。谁要在百富榜里乱说,我就让律师告他们!”这是老潘早餐期间首次提高嗓门。“我的原则是,每个人首先应该对自己周围的事儿负责。丈夫对妻子负责。父母对孩子负责。老板对员工负责。厂家对客户负责。对一个社会,这是最重要的。”
这顿早餐已吃了个把小时。我曾听朋友说,老潘对老婆有个人崇拜,且毫不避讳。在他的博客里也有证据。“ 张欣常对我说,做不做什么伟大的事情,有没有什么伟大的想法,都不重要。但最起码的是每天把自己洗干净,衣服穿干净,讲话和气、礼貌。如果坚持不抽烟和不喝酒,也就更容易达到老婆给制定的标准。” 张欣是海归,老潘属土鳖。张欣筹划造房,老潘专攻卖房。张欣主外事,国外露面。老潘主内务,国内曝光。一搭一挡,搭起SOHO CHINA。
90年代,老潘最早一拨到海南淘金。后来,穷困潦倒时,开始对道家感兴趣。后来事业顺了,老潘仍信着道教。不过,对自己的信仰,他不愿多谈。 “现在中国人对神怀有敬畏之心。我写博客。只要写房地产,网上马上打破头,要么说好,要么就遭痛骂。如果我写宗教,几乎从没人骂。中国人现在是什么神都拜。你去五台山看看?你看那些跪拜的人,什么佛都拜,毛主席像也拜……”
前些时候,老潘的好朋友,人称中国“房地产总理”的任志强坦言,他就是给中国的富人造房。这让从小受过穷的老潘很受刺激。老潘说,今后几年不想碰商品房。“中国商品房的政策太不稳定。我惹不起,但躲得起。”
我跟老潘打招呼,得赶去博鳌主会场,握手道别。当晚,回到老潘与张欣的“凯宾斯基”,已近午夜。素净一明月。我从酒店借了辆脚踏车,沿度假村骑行。别墅群的白色粉墙,抹了银色,也留下风影。酒店围墙的另一边,躺着片空地。这是老潘原本为“凯宾斯基”度假村二期筹划的地皮。后来,海南房地产紧急刹车,二期工程就晾在了那里。眼下中国的房市,不管对穷人,还是富人,或许都是某种诅咒。中国大,居不易。让老潘他们去操心吧。
张力奋,FT中文网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