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及其他
原本打算把天津房子卖掉,于是,就把所有书碟都折腾到了北京的一个仓库,加在一起有十几吨。房子几乎就要出手,阴错阳差没卖成,就不想卖了。
父亲临死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留下的各种报纸、杂志、书籍,“那些书报,你可别给我当垃圾卖了啊。”他老这么说,我安慰他:“怎么可能。”
从五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人民日报》、《参考消息》,到八十年代的《世界经济导报》、《新观察》、《深圳青年报》……大部分都一期不少,每月装订成一册存放——我的童年记忆,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每到休息日,父亲一大早就拿出锥子、尼龙线、牛皮纸,开始装订报纸,而我则负责给他复查期数及顺序。
他还喜欢包书皮,做眉批。早年,我还会给自己的书包书皮,后来,就不包了。至于眉批,我只在八十年代看哲学著作做过一阵子,我不喜欢自己的书上到处都是眉批,父亲开始在我买的书上做眉批,我跟他急了。
天津现存的书当然大部分都是我成人后买的,也有父亲留下来的少部分民国、文革期间的书籍。父亲是故乡小学的校长,年轻时也有过文字梦,还在大公报做过一年记者,但还是选择了教育事业,当了一辈子小学校长。
我小时候我们家的经济状况算是不错的了,但由于要接济不少亲戚,因此还是挺拮据的。此生我最感谢父亲的有两件事,一是1972年前后,他斥巨资买了一台红波短波收音机,启蒙了我对电波的热爱,让我在中央电台的洪亮嗓音及短波敌台的靡靡之音中成长;二是他每周都带我去小镇上的书店,一旦我流露出对哪本书的兴趣,他就会毫不犹豫地买给我,为此没少和我妈闹不愉快。
我9岁第一次在报上发文章,参加《中国少年报》的一个幻想短文大赛,还获了小奖,成了镇上的红人。此后陆续给报纸投稿,也偶有发表,就有了点自己的零花钱,我把稿费都变成了书。我17岁参加工作,到现在,大部分收入也都买了书碟。
我买书、读书的黄金时代在八十年代。那时候真是如饥似渴啊,下了课或下了班,啪啦两口饭就一直读到半夜。不是说我多优秀,你想啊,一个人童年少年眼见的全是毛语录或样板戏,一旦让他知道原来世界上不光是这两样东西,你看他是不是疯了一样去吸收新东西。
记得在海关工作时,有一阵子我管审批,坐在前台,报关的人少的时候,我就在一摞报关单下面藏一本书,偷着读。有一次,读得特别入神,忽然觉得好像后面有人,一回头,果然,科长貌似站那儿盯着我半天了。
书当然还是一直在读,但口味越来越挑剔了。有些买来的书,翻几下就扔在那里了,有些甚至都懒的拆包,好像在等良辰吉日再来对其验明正身。
我这人不喜欢怀旧,过去的就过去了。除了极为个别的人和事留下念想,我不留恋任何过去的时光。生命如草芥,有啥留恋的呢?
前几年,有关八十年代的怀旧呼啸而来,无非是一茬人到了怀旧的年纪了。就像过些年会有人怀念九十年代、零零年代一样,除了唏嘘几下,意义不大。
但,若不止于怀旧,八十年代确实是一个值得深思的年代。不是我本人的黄金时代刚好处在那个年代,我才这么认为,真不是。中国经历了三十年的禁锢,一下子开放了,人们憋了太久了,对知识思想的渴望瞬间燎原。我曾亲历排队买尼采的场面,但我不认为那值得骄傲,因为,尼采人流中的大部分就算是拿回去细读了,也不一定在他们的生命里留下多少痕迹,大多数人终将难逃大众文化的裹挟,成为众生喧哗的一分子。
可八十年代还是有些让人神往的东西,比如理想主义的飘扬,就算是大多数理想主义者没多久就被无情的现实收买;再比如百废待兴与浪漫主义的气息,你被一个国家前行的脚步裹挟着,和它一起成长,天天都是希望,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这对一个年轻人得多么重要啊……直到后来的枪声粉碎了如是的梦幻,我们在欲望的裹挟下终于在劫难逃地卷进滚滚红尘,还有一些人成为无家可归的精神流浪者,在思想的废墟上建立起起特立独行思想的人,当然,这样的人实乃凤毛麟角。
这些年,中国的乱世与败象纷至沓来,我的读书欲望日渐麻木,有时候也读,有书陪伴可能只是为了不显得那么孤单。大部分买来的新书被我“用”过一次之后就丢掉了,不少书就像深宫里幽怨的妃子,终于没能迎来我的宠幸。
书也一样,还是老相好比较靠谱,那些经典,任凭深夜抚摸多少次,也还是能诱发激情的喷射。
接下来的日子,我会逐渐把天津的家改造成小型私人图书馆。把大部分书捐出去,把另外一些好书送给那些需要的人,我自己只留一少部分,就足够了。
让那些书报发挥更大的作用,我想父亲断然不会反对我这么做。
很想让赵大伟、罗坪和我一起收拾这些纸上的八十年代,一边收拾一边给他们讲八十年代掌故。这两位八五后是我去年认识的,他们是那类如今几近绝迹的有情怀的年轻人,对书有着天然的热爱,对八十年代有溢于言表的情结,甚至比我还深。
他们俩都身在南方,眼下无法和我一起穿越八十年代。不过,我非常欢迎他们能有机会到我的私人图书馆里来打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