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粗不细说偏头疼(一)
为啥能看到月亮阴暗的部分?
舷窗外的夜色俊俏地黑着。弦月周围弥散着银灰色的光。大地黑沉沉,好像连着天。月的倒影像个小偷,在一片湖泊里隐没,又在另一片湖泊中出现。夜色润物无声,哈林觉得自己好像也慢慢变得松软了。这趟旅程漫长又艰辛,唯一的好处在于即将结束。要回家了,可不知为何,并没有觉得多轻松,倒是有些消沉。天空中不远处一抹孤云被月光浸成灰色,慢慢地飘走。哈林看来,那片云很像自己。漂泊无依。突然间,一股悲意塞得他有些哽咽,他想起家里的路由器、台灯、还有马 桶和摇椅,只有它们,陪伴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不知此时没有人照顾是不是蒙上了尘。还有楼下叫春的猫,曾经被他扔过土豆,真担心它从此认为自己是一个粗鲁的男人。哈林的双眼都湿润了,真想早点回到家,好好刷一刷马桶,抱一抱台灯,对阳台下的野猫说一声“hello kitty~”。他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他希望连电灯开关都知道自己对它们的感恩以及愧疚之心。
哈林的双眼继续湿润着,他恨此时的心境只有窗外的弦月可能了解。月色变得有些模糊,左上方的夜空里好像有什么亮东西在闪烁,可是定睛去瞧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他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夜空,依稀可见余光里某处,一条光带转折闪烁,在夜空缓缓移动。机舱里发动机轰鸣,一阵耳鸣声由无到有越来越明显,哈林心念一 动,捂上眼,果然,黑呼呼的视野里,一道曲折的光带如波浪一般闪动。这条光带一边移动一边变宽,慢慢暗淡了下去。突然,机舱里似乎弥漫着某种怪异的气 味,哈林觉得有些恶心,又觉得像是晕机,冷汗跟着渗了出来。旁边的女士关心地问他怎么了。哈林睁开眼,像一盏台灯一样呆呆地看着她,他盯着她的眼,却看不到这个女人的右边下巴——有一片视野消失了。
不久,耳鸣声音微弱了。右边脑袋里,一阵波动着的疼痛隐隐而来。他一阵干呕,几乎吐了出来。这个动作让疼痛变得剧烈, 脑袋里好像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挣开束缚开始寻找出路,从里向外,拼命冲击脑仁。强烈的钝痛在右边脑子里漫开,应着心跳的节奏一阵比一阵强烈,就像巨浪拍击堤岸,每次都怀着将脑袋爆开的决心。他流着冷汗,机舱的噪音和光线让他觉得更加难熬。哈林的心里像有一团乱麻,任何细小的躯体动作都会加剧痛苦,任何希望它能 有一点点缓解的尝试都不会有结果,他只有静静地忍受。可这痛苦并未因他的顺从而收敛,反而愈加放肆,就像永远都不会终了。哈林开始觉得有巨石开始反复碾压下一刻就会爆炸的头颅。他已经完全无法回避,还得继续用全部注意力去接纳无休止的折磨。这感觉,让哈林分不清究竟是自己在咀嚼痛苦,还是痛苦在品尝自己。
首先是包括情绪变化、视觉异常、幻嗅耳鸣在内的前兆症状,这通常预示着疼痛就要开始了。然后是部分区域内强烈搏动性、持续性头痛,有的还伴随恶心甚至呕吐,以及难以忍受噪音和光的刺激。有时候还会有一过性的智力障碍——哈林所经历的这些,就是典型的有前兆性偏头疼(Migraine with aura)。
偏头疼一般以有没有前兆(aura)分为两类。这种疾病的患者高达人群的百分之十,其中大约五分之一有明显的以视觉问题为主的前兆。像哈林这样每次都来全套的,则非常少。平均来讲,每一个患者,虽然一年中只会有大约18天会遭受它的折磨,通常一次偏头疼发作,会持续4小时到3天不等,有些可怜的人,甚至会持续疼痛一周以上。这种痛苦的折磨常常让患者觉得痛苦如永远般漫长。在哈林的整个旅程中,这种折磨也许会一直持续下去——就像偏头疼一直伴随着人类的整个旅程。
正在治疗偏头疼的医生和鳄鱼
偏头疼带来的痛苦以及伴随着的奇异症状,让东西世界里很早就出现了对这种疾病的解释,不过都是一些怪力乱神的臆想。比如生活在新石器时期的人们,认为这种常常伴随幻觉的头疼是因为有恶灵进入了脑袋,于是就在患者头上钻洞,然后念咒语驱逐它们。古代埃及人稍微好些,从目前最古老的医学文献得知,三千五百年前的埃及法师指望他们的神会垂怜终止这种痛苦,于是让患者顶上一只叨着草药的泥鳄鱼,然后向神祈祷。
慈眉善目的大夫在打洞
比较这些方法对于偏头疼的疗效,有些像比较虱子和跳蚤谁是百兽之王。奇怪的是,顶鳄鱼的法子渐渐消失,而脑袋钻孔却一只延续到十六世纪。哈林有幸生在当 代,否则即便他强烈要求顶一只真鳄鱼,当时的大夫肯定也会诚恳地在没有麻醉没有无菌技术的情况下把他的脑袋钻成一个莲蓬。
在接下来的数千年里,东西文明中的先贤们——也许包括华佗——对这种疾病都给出了各自的解释。这些解释离迷信越来越远,但是并没有离事实越来越近。比如希波克拉底注意到偏头疼患者多会伴发恶心甚至呕吐,因此认为原因在于“胃气上袭入脑”——多么似曾相识。当然,当时的科学技术条件,注定了这种粗略的认知几乎不可能反映复杂疾病的真相。诸如此类的解释在接下来的千百年里陆续出现,又很快消失。一直到Thomas Willis在1684年提出血管学假说,人类对偏头疼的认识才算是走上了正途。
发明“神经学(neurology)”这个词、发现基底动脉环的Thomas Willis
Thomas Willis以其在颅脑解剖及生理功能方面的卓越贡献,被认为是现代神经学之父、颅脑解剖的奠基人。和以前偏头疼的探索者不同,Thomas的假说基于他对人脑的广泛研究和深入理解。他注意到人脑虽然是人体神经细胞最密集的脏器,但是脑皮层却没有感觉神经末梢。负责监测颅脑生理环境变化的神经纤维,主要分布于脑血管壁以及覆盖皮层组织的硬脑膜。根据这些发现,Thomas认为大多数头疼——包括偏头疼——并不发生于脑实质,而是为脑组织供血的血管以及起保护作用的硬脑膜。血管的过度充盈以及随之出现的渗出物水肿,撑挤血管壁以及包裹血管的硬脑膜,刺激分布于这些组织的神经末梢,产生疼痛。偏头疼所反映的就是这些血管系统的变化。
血管学假说基于相当详实的解剖生理学证据。而且自血液循环的概念诞生之后,偏头疼特征性的搏动性疼痛和心跳同步。这个特点早就将其与血管联系在了一起。这种解释很快得到了多数人的青睐。血管学假说很好的解释了偏头疼的波动性特征,以及体位的变化对疼痛的影响,可偏头疼发作之前出现的各种先兆性表现,比如视力的变化、听觉异常、嗅觉的改变,甚至包括情绪乃至智力上的波动等等,明显是皮层功能出现的变化。这些现象单纯用血管过度充盈是解释不了的。实际上,如果更细致的观察偏头疼的发作,经常发现发病区域并不在血管供应区。这更是血管学说的硬伤。所以,即使Thomas的学术地位如日中天,认为偏头疼来自神经病变的挑战者仍然络绎不绝。
1873年,Edward Liveing在 “论头疼”一文中提出了截然不同的观点。他宣称,神经系统才是偏头疼的始发因素。
当时人们对真正和偏头疼相关的神经功能细节还不是很明了。但是以Edward Liveing为代表的研究者们知道视丘脑(optic thalamus)负责视觉信息的加工和传递、迷走神经核(vagus nerve)负责内脏——比如胃肠道——的功能调节。所以在他细致分析了67位偏头疼患者的发作表现症状后,认为偏头疼的视觉异常以及呕吐和这两个神经有关,最终将它们联系在了一起,提出神经病变假说,认为和这两个神经有关的某个感觉神经承载了过多的神经冲动——Edward 文绉绉地称之为神经风暴(nerve storms)——以致变得异常敏感,不仅激发邻近脑区产生前兆症状,还刺激血管产生反应性扩张。Edward还认为,搏动性疼痛不完全因为血管压力的大幅度增加,主要因为变得敏感的感觉神经将原来正常的外周神经刺激变成痛觉刺激。
Edward的假设解释了疼痛原理,也更好地覆盖了血管学说无法解释的先兆症状。尽管听起来很有说服力,从今天的角度看其实并不正确。虽然迷走神经以及视丘脑的确和内脏以及视觉有关,但是真正引起偏头疼伴随症状的,却是脑的其他区域。而和疼痛直接相关的,也不是和迷走神经以及视丘脑相关的“某个感觉神经”,而是三叉神经感觉支。
三叉神经在偏头疼中的原理简图
人体对收集、整理感觉信息有着细腻的安排。头颈部的感觉神经冲动,主要流向三叉神经和上颈部的脊髓背侧核,它们负责头面部绝大部分的皮肤粘膜的感觉。除此之外,三叉神经还负责传递颅腔内大部分血管壁以及硬脑膜的感觉。一般情况下,这些外周感觉细胞会将获得的信息一边交给直接控制血管的神经,一边汇聚起来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交给下一级的神经细胞,一路下去直到大脑皮层,进行最终的信息处理。接纳这些神经信息的次级神经,不仅邻接紧密相当集中,以至于有时候会出现信息分析方面的困难;而且这些神经信号在传递的时候,还会有一些进入某些和情绪有关的中枢系统。因此我们身体有些不同区域的感觉会出现混杂——比如挠肚脐眼,肛周会阴部位偶尔也会有感觉;又比如在日常生活中,头部受到撞击会觉得一种难以名状的烦躁。这都是和神经系统的特点有关。
中枢神经这些复杂的生理学特点,才是多变的偏头疼症状真正的根源,也是借以判断这些理论对错的依据。可是于理论,当时人们对这个领域的探索才刚刚开始;于物质,这些复杂的生理、病理过程需要什么化学物质、以什么方式去实现?当时的科学水平更加不可能回答这样的问题。所以实际上这两种学说——尤其是神经学假说——尽管看起来挺美,都只是凌空虚蹈;尽管针锋相对,可既不能证明自己对还是不对,当然,也无法证明对方错还是不错。
这种尴尬局面一直持续到十九世纪的中叶。(有下集,吧嗒吧嗒)
—————–表 爱 心 以 及 诉 衷 肠 的 分 割 线—————–
偏头疼患者众多,也许读这篇文章的时候,有些读者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头疼,更别说如何寻求药物的帮助了。我希望这篇文章对哈林、橘子、猛犸还有窗敲雨这些饱受折磨的可怜娃们有帮助。
下一节会涉及到医学研究中用到的一些方法,以及所谓西医的现代医学中药物和疾病的关系。和这一节相比,多少有些枯燥。但是我个人觉得如果能理解,对我们看待很多有关医学方面问题是有帮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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