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城一日

标签: Travel | 发表时间:2011-06-19 08:08 | 作者:木遥 Beardnan
出处:http://blog.farmostwood.net

一、

如果有人在长途车或者飞机上碰到身边有持续不断的婴儿号哭,一定知道那是非常折磨人的事。我曾经在飞机上遇到过一次,备受煎熬。我想那孩子的父母又要哄孩子,又要尴尬地面对周遭乘客令人如芒在背的目光,一定更是苦不堪言。

在去芝加哥的夜车上我又一次碰到了这种情况,一个婴儿持续不断哭了两个小时,让夜色里奔驰在高速路上的巴士车厢里的气氛显得颇有些诡谲。但是这一次我并没觉得有多么难受。事实上,我甚至觉得那哭声令人放松。这多少有些难于置信,但彼时的感受正是如此。

在那一刻我正面对生活中一桩难于接受的事。虽然要启程赴芝加哥办事,不能不从容准备,但是心里来回闪过的却是《胡笳十八拍》里的唱词:「十有三拍兮,絃急调悲。肝肠搅刺兮,人莫我知。」要不是耳边撕心裂肺的婴儿啼哭,我就只能在安静的夜里看着车窗外,独自承受那份无可逃避的冲击。哭声入耳之后,奇迹一般的,我觉得自己放松了下来。

这恐怕是没有经历过的人不太能想象到的体验。它有点像是某些时候我听恰空或者大赋格的时候的感受,随着弦乐凌厉地展开,自己心里的痛苦也仿佛被一点点冲散纾解开来。就象是有人在替我哭泣一样,虽然那只是个素不相识的孩子。

半夜过后,孩子哭累了,总算安静了下来。车厢里的人都睡了,只有我还醒着。窗外一点点现出晨曦,Wisconsin 的平原和森林像画卷一样在地平面上展开。天色渐渐亮起来,虽然还看不到太阳,但是云彩已经开始染上光亮。公路上的车渐渐多了起来,村庄开始苏醒。天空显得极宽阔高远,颜色从绛蓝一路细腻地变成粉红,而大部分是轻柔的金黄色,美得令人屏住呼吸。

那是极为壮丽的黎明。

二、

我不是第一次来芝加哥,但是是第一次办完事还有时间去芝加哥美术馆闲逛。这是座极好的博物馆,亚洲和十九世纪欧洲的收藏都令人炫目。好些作品我都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喜出望外。

但是大多数时间我都停留在佛像馆里。这并非有意为之,我此前也从无欣赏佛像的兴趣。但是在那一刻,我发觉自己有足够的耐心把他们一件一件仔细看过来,几乎不想离开。那些佛像有些来自南亚,有些来自印度支那,当然还有中国和日本。来源不同,风格当然也相差极大。佛像的面目有的低眉,有的怒目,有的漠然,但是无一例外精致得令人可以注目良久,而且不觉得时间流逝。

我当然不信佛,但是那一刻我几乎觉得感动。我看到有那么多无名的亚洲工匠曾经在不同的时代和地点把他们朴素而鲜活的感情倾注成造像,而更多的人曾经寓目于此,静默地吐露自己的心声。生,老,病,死,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我经历过的事无数人也经历过,我恐惧过的事无数人也恐惧过。那些沉静凝固的佛像面目背后,寄托了多少尖锐炽热的感情啊。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 无缘无故在世上哭, 在哭我。 」一念及此,虽然痛苦不会减轻,但总是安慰得多了。

三、

村上春树在上周接受加泰罗尼亚国际奖的演说中说:

日语里有句话叫无常 (mujo)。它的意思是,一直持续的状态并不等于唯一的常态。生活在这个世上的万物总有一天都会消逝,所有的事物将马不停蹄地持续变换。没有永远的安定,也没有不变不灭的事物能让人依赖。这是从佛教起源的世界观。日本的「无常」这个想法,虽跟原来的宗教脉络有些许差异,但深殖在我们心中。从古代开始就几乎不见改变地被传承下来,成为民族的精神结构。

「所有事物终究都会消逝」这个观点,换句话说就是个消极的世界观,人类再怎么抵抗大自然的潮流都是无用的。但日本人却反而在那消极之中,积极地找出了美学。

说到日本的自然,我们在春天时迎接樱花盛开,夏天观看萤光虫,到了秋天可欣赏红叶,这些观赏自然的行为,可说是具有集团式、习惯性的,人们明知道自己在重覆同样的事,却还是热心地去参与。赏樱名所,赏萤名所,赏枫名所,每到季节来临就会拥挤不堪,连旅馆都很难预约。

为什么呢?

因为不管是樱或萤或枫,都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失去它的美丽。我们为了目击那一瞬的光彩,路途再远也愿意前往。那里存在的不只是纯粹的美丽,人们亲眼确认它们失去小小的光芒,看到鲜艳的色彩在眼前凋零,会不自觉地松一口气。当人们目睹一场美丽的盛宴消逝时,反而能找到安心感。

在我从芝加哥回家的路上下起了暴雨,雷电把半个夜空都照得透亮。巴士在水幕里艰难地行驶着,仿佛一条随时都要被冲走的小船一样。

在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不那么难过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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