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了解的铁路和铁路人
1.
我姥爷是山东人,我爷爷是黑龙江人。当年他们从农村出来参加革命,抗美援朝之后回国分配到铁路部门,一路从北方修到南方,福建省当年唯一的一条出省铁路鹰厦线就是他们这些人修的,修好铁路之后就在铁路沿线安家,当铁路工人。所以,我算是一个铁路子弟。
小时候我常听大人们讲一个词,那就是“地方”。“地方”是一个很大的概念,从反面来说就是,凡是铁路以外的,都属于“地方”。铁路系统里有车务段、机务段、工务段、大修段、水电段、公安局、医院、学校、大集体、小集体(车站卖饭的、铁路招待所里的合同工),甚至还有自己的报社(我们那里发行的是《上海铁道》报)……一应俱全,基本能够自给自足,有些独立王国的意思了,于是也就有“铁老大”、“铁饭碗”的称呼。
但这“老大”不过是体量大,所谓“铁”饭碗也不过是稳定罢了。若论收入,地方上许多单位都比铁路高。记得当年我爷爷去世,本想让我大伯顶职,但当时他已在地方上的氨厂做了一名采购员,长期到外地出差,收入比铁路工人高多了。小学时,我有好几个同学家里是二级站(具体的业务范围我记不太清了,但和家电买卖似乎有些关系)、粮转站的,他们的吃穿住用在当时也是比较显眼的,生活要好得多。可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因为下岗,许多地方单位纷纷倒闭,工人买断,好长一段时间日子不太好过。而铁路部门旱涝保收,撑不着但饿不死,“铁饭碗”的价值得到了最大的展现。
2003年高考,我既没考好,又胡报志愿,病急乱投医,被家人带去福州去省招办问出路。正是这次福州之行,让我对“铁路”和“地方”的概念产生了新的认识。原来偌大的省城里铁路系统只围着福州火车站有那么一点点地盘,简直成了“地方”的边缘角落。再后来,我读了大学,家乡那边铁路部门合并、医院学校拆分……泾渭不再分明。一个很小的例子或许可以说明大问题:闲暇时间,铁路职工慢慢和地方上的人做了朋友。——老大回到了百姓中。
2.
概念往往是抹杀人性的。一讲“铁老大”,往往给人以冰冷、厌恶的印象,但这么些年来,我身边的许多点滴人生告诉我,“铁老大”是一群工作非常辛苦的人。
我妈妈是一个替班员。车务段管辖之下的十几二十个小站,往往只有一个站务员(买车票、办货运的员工)。碰到他们因工或者因私请假时,我妈妈就要去替他们上班。常常要东跑西颠。好些时候客车并不在小站停留,我妈妈就得扒货车回家。所谓扒货车,就是站在油罐车边上,冬天风吹夏天日晒,而且十分不安全。
我爸爸做了很长时间的助理值班员,就是货车过站时站在月台上接车的员工。多年来,他们运行的是“四班倒”工作制——白班、夜班、下夜班、休班。这是一个非常折腾人的作息。所以我妈妈常和我说的一句话是:“好好学习,争取以后不要上夜班。”但是,和那些在偏远小站工作的人相比,我爸爸又要好很多。因为那些偏远小站往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工人们往往一口气上好多个班,才能攒几天休息日,回家照看。在我的印象里,有好些孩子就是因为从小父母不在身边管教而变坏的。
我有个同学的妈妈,是工务段探伤组的。所谓探伤组,就是推着一架仪器,常年在负责的铁路路段上行走,检测铁轨质量的一群人。这些日复一日在铁道上走着的人们,往往患有胃病,因为他们的午饭往往都是用随身带的冷饭冷菜应付了事的。当然,和抬枕木、铺路渣、砸洋镐、挖土方的养路工人比,探伤组的工作又是轻巧的。我家人的一个朋友就是砸洋镐的,年纪轻轻就做到了工长,有一次他在外作业,不知道被什么毒虫咬了,差点没命,在医院里救治了几个月。除了上夜班,砸洋镐也是大人恐吓我们要好好学习的一个话题。我家楼上那位阿姨,是扯着嗓子和她儿子说小心以后去砸洋镐的,因为在客运室工作(也就是最为常见的在火车站负责检票、检查危险品、组织旅客上车的工作人员),她的喉咙常年都是沙哑的。
赔上健康事小,还有不少人是连命都搭上了。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九十年代末期死在了工作岗位上。他是一个调车员。所谓调车员,就是负责货车装卸的员工。小时候在我的眼里,这是一个非常拉风的职业。因为他们可以攀着货车边上的扶梯随火车前进——这可不是谁都能够有的“特权”。而这个亲戚的惨死,让我知道了调车这项工种的残酷性。在一次调车过程中,不知是因为劳累,还是因为大意,他没能抓紧扶手,从货车上掉了下来,滚到轨道上,火车直接从他的脖子上压了过去。
这都是些火车外延的工种,那火车上的呢?听家人们说,每当客运段有一批工人退休,在此之后的三两年,大家就得频繁地去火葬场了。这些人因为长年在火车上工作,已经适应了铁轨的咚咚声以及列车的摇晃动作,一旦退休在家里呆着就很难适应,很快就老了,病了,因此故去的人为数不少。
这是生活的一个面向,它真实存在,但让人能够坚持下来的,往往是另外一面,可以说是苦中作乐,也可以说是生命的韧性。我有个同学,父母都是跑客运的。早年没有手机,联系不方便,有一次她妈妈临上班前发现家里的米不够了但又来不及买,匆匆赶去上班。在某个小站,她妈妈所在的火车和她爸爸所在的火车交汇,她妈妈远远地朝她爸爸所在的车厢大喊:“×××,家里没米了!记得去买米!”
3.
旁人不曾接触和了解这些细节,更多的时候,他们通过火车票来否定这个系统。
读大学之前,我没怎么出过远门。读大学后,之前的几年,我的确能够通过内部订票途径买到卧铺票(不过需要强调的是,在中国,关系四通八达,七弯八拐总是有人能够搞到卧铺票,不见得非得是有特权的人),但越往后越难,从三两年前开始,我都是自己凌晨去排队买票的。
后来,我家那里的铁路局针对一些票源紧俏的车次开发了电脑订票系统,可以说完全堵死了车站留票的可能。据我所知,为防止售票员监守自盗,我们那的售票员上班时是不准带钱的。就我个人几次买票的经历,为了防止票贩子,车站的规定是,一个人最多只能买两张车票。
不是吧?有这样好?难以置信。但这就是我所见到的情况。每到过年的时候,我舅舅就得疲于应付回家探亲的朋友,他们为的是同一件事:买票。不管我舅舅怎么说,他们就是不相信铁路上的人弄不到火车票。但后来我舅舅的确又弄到了一些票,我问他票哪来的(我可是他的外甥,都是排队买来的票)。他苦笑道:“票贩子那里买的。”——我舅舅朋友多,票贩子里也有他的朋友。
4.
铁道部也是招收公务员的。但前两年我注意到,中央公务员里那些到最后无人问津或少人问津的职位,多半来自铁道部。所以,当很多人说铁道部是一个特权部门的时候,我总有些怀疑。按照中国人的实用主义,如果是一个令人咬牙切齿的特权部门,那应该有非常多人趋之若鹜才对,为什么会无人报考呢?
另外,从小我就知道一点,对于铁路系统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安全。小到车站,大到机关,最显眼的位置肯定是在说这样一件事——安全行车达到多少天了,大家要继续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