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见吧,无尾犬
上大学时,我读过《献给艾斯美——既有爱情又有凄楚》,里面那个叫艾斯美的小姑娘就像冻雨之夜的火苗。我也读过《麦田里的守望者》,讲的是一个永远的正太的故事。毕业后我读了《九故事》,关于形式感,这就叫珠玉在前吧。后来我又读了《弗兰妮和祖伊》,最初觉得我自己挺像祖伊,等弗兰妮的戏份够多了之后,我发现我更像弗兰妮。塞林格笔下的人物总是聪明的、孤僻的和非常有礼貌的,哪怕满嘴“他妈的”和“混账”的霍尔顿,也是个礼貌的孩子。
我觉得这其实带点儿高能孤独症的趋向。我就想,看来有一天我也可以写一本这个类型的小说。
四岁的时候,有一天我跟着别的孩子在街上乱跑,看到了我姥姥,我从小就是她带大的,跟她很有感情,可是我看到了她,心里很想跟她亲近,行动却南辕北辙,一言不发就走掉了。我姥姥就很伤心,我也很伤心,理由是一样的:这孩子,姥姥对他那么好,他怎么连人都不叫呢?
这是我的童年生活的缩影。我恐惧于跟人打交道,不知道如何开口,也不懂扑到亲人的怀里去讨人喜欢。我深知这一切都是平常的,可在行动上却无比困难。我总是一个人玩,可以整天都不开口。我还特别容易羞愧。像别的小孩一样耍个把戏,逗人一乐,我觉得不好意思。直到现在,在KTV里看到有人表情生动得过分地唱歌,我都会挪开眼神,因为我会设想我是他,然后就甚为羞愧。我很是悲哀地想,我这辈子大概是干不成性骚扰之类的有趣的事了,因为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塞林格小时候是不是这个样子,但我猜,他笔下的人物幼时大致如此。
这种人长大了,就会跟人多有纷争,跟亲近的人相处也有困难。有一回,我只好向女朋友解释说,有一只狗,总跟别的狗打架,因为它没有尾巴,别的狗们见了面都摇尾巴,意思是,我们友好相处吧!它见了别的狗,心里也想着,Nice to meet you!可是它没有尾巴可摇,别的狗就咬它,它也只好咬回去。我就是这只无尾狗,你觉得我不友好,可是你不知道我因此活得好辛苦啊。
你知道,女人嘛,听了这个故事就感动得泪水涟涟,要把我抱在怀里安慰一番。我自然暗自得意,我小时候固然是一条无尾犬,可如今这么会编瞎话,可见已经有了好大的一条尾巴。
其实对我这样的人,通常的要求都是可以的,但是对塞林格这样的人,就不可以常理度之。我看过《我曾是塞林格的情人》,有个年轻女孩去找老年的塞林格,跟他上床,然后写书说他如何对她不好。还有个年轻姑娘去找老年毕加索,跟他上床,然后也写了一本类似的书。我就想,你们还想怎么样呢?想得到这样的人的爱真是痴心妄想,他们的爱不敷自己使用。
艾斯美是谁?菲苾是谁?弗兰妮又是谁?我看都是塞林格自己的某个部分。这不是文学考证,但是我很有把握。小时候我深以自己没有锡兵为憾,可是我有塑料兵,我就把它们摆成一排,前进、卧倒、射击,敌人的坦克来了,它们从容赴死,我就潸然泪下。这些塑料兵是谁?每一个都是我自己。我上过战场上吗?没有。塞林格见过他那个级别的美与温柔吗?我看也没有。
也许你会说,你这都是拿你自己来猜测塞林格,你算哪根葱?这个问题还真难回答。有那么一块葱田,上面长了大葱,就是塞林格,也长了小葱,就是我。我没长那么大,不能包饺子,是我的错。可是你说我不是葱,就只能怪自己太不晓事,难道你是茄子,别人就都得是个茄子吗?
J.D.塞林格前几天死了。生的孤独是吉光片羽,死的孤独却将永恒。《麦田里的守望者》已经卖了3500万册,说了3500万次同样的话:人不叛逆枉少年。我觉得这都能算是普世价值了。真是无尾狗的心声。我不算是塞林格的粉丝,将来在天堂的墙角遇见,也不会找他签名。我们葱不喜欢互相联系。可是我们知道,生活不仅是搏杀,生活还可以是在战栗中诉说着无望的美梦。
(第一财经周刊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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