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进城还有几里路?
柳理(湖南教育电视台 湖湘讲堂 制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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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里妹子进城来,打着赤脚冇穿鞋,何不嫁到我城里去,上穿旗袍下穿鞋。
目送侄女走进第十七考场找到座位,等待即将开始的初中入学摸底考试。教室空空荡荡,但很快,这里就会被城里的孩子填满。
教室门口贴着参考学生名单及座位号,侄女的名字连姓都被打错了,备注栏写着“外地生”。也许她并不明白这一刻意味着什么。是的,进城读书,与进城买房一样,在今天已经不算什么了。但是,在她的爷爷、她的爸爸和叔叔眼中,那曾经是乡下人最奢侈的梦。
父亲是个进城未遂的农民。上世纪五十年代,在城里念完初中的他,因为地主成分无法留在城里工作,只能遣返回原籍。他不甘心重复祖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宿命, 学过篾匠,做过小买卖,改革开放初承包过公社的一个小厂子。虽然经常走南闯北,甚至去过上海那种大城市,带回过许多关于城里的新鲜物事,但城市,不可能接 纳这样一个平凡的农民。后来,他将所有希望寄在我们兄弟的身上。
对于毫无背景的农村娃来说,读书是进城、吃国家粮的唯一出路,就像过去千年科举路一样。小时候,我们乡里伢子羡慕城里人有包子面条吃,有电灯电话自来水, 城里的伢子皮肤白白的,把“公家”说成“跟家”,开口就透出一种贵族气。但是,从来不会去想这里面有什么不公。从五六岁起,乡下的孩子就必须像大人一样去 砍柴放牛杀猪草,农忙时节必须充当正劳力整日里插秧扮禾。我们兄弟每每揉着酸痛的腰看着身后长长的水田哀叹时,每每抱着采茶的驼篮对着烈日下绵亘的茶垄痛 哭时,父亲总会不失时机地进行现场教育:“不好好读书咯,一辈子都会吃这号苦!”
这是最好的励志教育,吃国家粮,当国家干部,这几乎成了所有乡里伢子读书最大的动力。
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幸运。比我大两岁的哥哥,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去学开拖拉机了,在坎坷的村路上颠簸着给人送沙送粮,跟着猪贩子走村串户去收猪,经 常一身泥巴一身油污回家。后来,他学会开货车,跑中巴,到城里跑的士,风里来雨里去,大好青春全与方向盘相伴。那些年,每天清晨,母亲起床第一件事,就是 站在门前的晒谷坪里对天祈祷:菩萨啊,保佑我伢子开车平安啊...
哥哥学开拖拉机那年,我与吃国家粮的师范失之交臂,离县里的重点中学录取线还差两分,如果找关系进去,据说也要半台拖拉机的钱。
父亲问我:“伢子,你想进一中不?想进的话,借钱也供你读。”
我憋着气,恨恨地说:“未必进普通高中就考不起大学?我就不信了。”
于是,这年秋天,我进了一所高考连剃两年光头的普通高中,报到时,老师看着1米38的我说:“这个同学冒走错地方吧?我们这里是高中呢!”
这确实不是一所令人自信的学校,因为连续两年没一个学生考上大学,镇上的肉贩子都不肯卖肉给老师。我们住的寝室,是一间间破旧的大教室改造的,屋顶铺着竹 篾编的大蓬,破了很多洞,晚上经常有大老鼠在上面赛跑,偶尔从洞里掉到床头的桶子里。厕所盖在一个巨大的粪坑上,臭气熏天,一泡屎下去,能砸出好大一个 洞。高年级的学生传下顺口溜:脚踏两块板,飞机丢炸弹,炸弹炸开花,美国鬼子往上爬。每次上完厕所出来,必须在校园里散散秽气,否则不敢进教室。十多年 后,我还会经常从充满恶臭的梦中惊醒,庆幸自己已经远离了那里。
艰苦的不止这些,每个月,我们必须骑着咣当作响的单车,跑回二十多里外的家中驼大米,顺便带点菜。大米是用来换饭票的,从家里带菜,则是因为学校的伙食实 在太差,天天冬瓜南瓜土豆,家里有钱的学生才会去点菜。我们这些农村伢子,三餐饭的菜钱加起来刚好一块钱,营养根本无法供应正在发育的身体。所以,每次回 家,母亲总会弄点肉,吃一小部分,留一大部分拌上辣椒酸菜,用玻璃瓶子装着,让我带回学校慢慢吃。印象中不少同学回家只带酸菜或者剁辣椒,打一块饭,偷偷 站在食堂的某个角落狼吞虎咽。
饥饿记忆,总是与躁动的青春捆绑。为了让食堂师傅多打点菜,我们在饭盆上大作文章,买大饭盆,大到可以洗脸,半斤一坨的饭砸进去微不足道,一瓢菜舀在里面 更显渺小,于是心肠软的师傅总会多加半瓢。更有同学,直接在盆子内贴上纸条:“请师傅多打发一点!”夏天的晚上,我们会翻围墙到学校周围的水田里去捉泥 鳅,回来用洗澡的铁桶养两天,再直接架到电炉子上面煮,当然,这一切都必须秘密进行,不然,轻则取消寄宿资格,重则记过叫家长。还有同学听到围墙外有人家 办丧事,竟煞有介事地跑到灵堂磕头痛哭,然后顺势混餐“烂肉饭”,席上丧家的亲戚还大惊小怪地说:“阿也,伢子长得不认得了咧!”
生活虽然苦,但农村孩子读书的狠劲,却非同小可。每晚熄灯后,总有人偷偷躲在被子里打手电看书;天还没亮,总有人争先跑到教室里点蜡烛背单词。时至今日, 我都很难理解,有这样的学风,我那所母校为什么连续两年“复旦”,直到我们这一届才真正翻身?要说老师水平差,这里也有不少是正牌本科院校毕业的,有一 些,后来还成了省城或者县城重点中学的年级组长、教学骨干。也许是运气太差,也许是信息太闭塞吧。
高三之前,我在年级都不算拔尖的,成绩中上,语文英语稍显突出,其他则很平庸。分到文科班后,语言细胞和文学细胞居然剧增,写的作文常被老师当范本念,英 语考试也总会遥遥领先。那时都喜欢看古龙的小说,唱王杰、郑智化的歌,古龙的文字很酷,冷冷的,都是短句,做侠客梦的男生争相模仿,把记叙文写得阴风阵 阵;王杰郑智化唱歌,总像是刚挨了打,一把哭腔,我不喜欢。我最感兴趣的,是《体坛周报》的球评,那时这还是一份创办没多久的小报,但做得很有味道,尤其 是介绍意甲、NBA,那些灿烂的球星,如古力特、罗德曼,简直像天神一般,帅气、性情,每一场球赛都被描述得像春秋战国。我的议论文,就是从这里受到启发,每每千方百计将命题或材料作文引向球坛,写成貌似犀利的球评。
至于历史,那更是我的长项了。高三下学期我的历史书不翼而飞,无奈之下,我借同桌的书完完整整抄了一遍,总复习时又默了一遍,冲刺阶段根据自己的记忆,将几大本历史书再浓缩成一本小小的“纲要”。
总之,读文科的我,俗气点讲,有如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让老师们眉开眼笑。每次按成绩排座位,我与另一位同姓的哥们,总是轮流坐属于第一名的正中间一组第 二个座位。所有的生活,就是读书、做题、考试、排名,班上悄悄流淌的青春悸动、儿女情思,基本与我们这些读书机器无缘。回想起来,那时的同学真单纯,都是 农村长大的,连早恋都会先权衡对方能不能考上大学,估计考不上的,反而谈得十分踏实。
1993年的夏天,是我最难熬的季节。高考过后,成绩没出来,心里很忐忑,躲在家里不敢见任何人,双抢时节不得已要在田里抛头露面,也时刻担心有人问。漫漫长夜里,我用买来的一摞材料本,工工整整地抄《诗经》,抄《红楼梦》。直到第九十六回《瞒消息凤姐设奇谋 泄机关颦儿迷本性》时,通知来了,说要去学校看分数。
父亲坚持要陪我去,磨磨蹭蹭到了学校,已经有很多同学沮丧着出来,其中包括我最看好的“猫唧”。在校门口的斜坡处,迎面来的一个同学不无嫉妒地对我说:“你要请客咧!”那瞬间,仿佛所有的血都涌到头上,我发足朝着班主任家狂奔。
548分,上本科了!
英语老师笑着对着我父亲说:“这回我傍你崽的福咧,县里要奖励咧!”原来,我的英语居然考了全县第一名。
我成了这个庞大的地主家族第一个正式考上大学的人!
考上大学,也就意味着从此不用勤工俭学去做那些永远完不成的采茶任务了,不用一辈子种田了,不用为学什么手艺到哪里打工犯愁了。父亲咧开嘴笑,逢人就报 喜。出了校门,我找父亲要了十块钱,跑到镇上买糖,见人就发,回家的路上又给中巴车上的所有人发。等我从公路过垄走回家时,先行到家的父亲,早已用一挂鞭 炮向村里人宣告了这一特大喜讯。隔邻隔壁的叔叔婶婶见我就喊:“啊哟,大学生回来哒!”有人笑道:“伢子,你以后回来,莫把‘公家’念成‘跟家’啊!”
我的理想本来是当一个考古学家,成天去挖古墓掏宝贝,没想到阴错阳差,进了省城的师范大学中文系,不管怎样,这已经很满足了。通知书到手的第一件事,就是 跟着父亲去城里转粮油关系,大概就是开个证明,把户口本上我的粮食关系由“农业粮”改成“商品粮”吧!具体细节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从此我由一个黑不溜秋 瘦骨嶙峋的农村伢子,正式变成胸口可以插几支钢笔的城市人了。
喜讯不止这一个,已经开双排座小货车的哥哥,也进了城。他的车被位于城北的一家工厂买了,作为“并购”条件之一,他自己也成了那家工厂的司机。父亲高兴得跑到后山的庙里、跑到祖坟上磕头。
然而,城里的生活,似乎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好。90年代初的省城,正在浮躁中激变,工厂的效益越来越差,物价越来越贵,夜总会与小流氓(我们叫“五不烂”)倒是越来越多。几个月后,城市生活的新鲜感逐渐消退,霓虹灯与立交桥,不再让农村来的我们雀跃。
某个周末,当我搭3路车辗转来到城北一个偏僻的角落,找到哥哥蜗居的危房里要生活费时,他低沉地说:“我还是想回去,这里没路,还不如在乡里跑车。”
不久,他真的回乡了,先是开货车运猪送广州,后来把货车换成了中巴,从此在浏阳某镇到长沙东站的线路上,起早贪黑,日晒雨淋,跟同行抢客,跟交警送礼,跟 “五不烂”敷衍,跟汽修厂讨价。每每见一些装扮时髦的城里人回老家,哥哥总会主动搭讪,聊点城里的新闻,我知道,他其实早已厌弃了那种虚华,只是偶尔寂寞 罢了。
我四年大学生活,周末或寒暑假大半时间就是在哥的中巴车上卖票,大声拉客,讨价还价,与皮鞋擦得蹭亮的“五不烂”称兄道弟,帮肉贩子把带着血水的猪头猪肠子一袋袋往车顶上拖。唯一能暗示我身份的,只有一副塑料框的眼镜。
哥哥对我很照应,生怕我这个大学生吃亏。有次,一个貌似在城里混的乘客,为了五毛钱的车票对我出言不逊,哥哥一脚刹车踩下,要那人下车,事情愈演愈烈,最 后激化成一场械斗。我们有撬轮胎的铁棍,打架没吃亏。不过第二天,那人纠集一群当地的流子,先将我们一车乘客全部赶下,准备报复我们。幸好有派出所的朋友 照应,才没有酿出大祸。
也许是因为对现实太激愤,也许是因为城市留给我太多灰色印象,总之,大学毕业时,我一再放弃亲戚们为我安排的城市工作,毅然决然地要回农村教书,甚至想去 西藏、湘西支教,可惜那年没这机会。后来,便如不系之舟,坐等国家来分配了。那年,毕业双向选择还刚刚兴起,很多同学选择了去南方城市,我则在父母黯然的 眼神中,回到了母校,与当年教过我的老师们一起,晨钟暮鼓。
但是,我还有一个梦,就是考研,做一个特立独行皓首穷经的学者。三年的教书生涯,其实也是读书最多的三年。每当我躲进那间属于自己的红砖平房里啃古书时, 外面的喧哗有如自然界的天籁。我知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那些庸俗的鸡虫得失,避之犹恐不及。既然志不在此,何必自寻烦恼呢?闲暇时,我会与阳哥、哲公、 胡公等几个性情好友一起喝喝酒,下下棋,抱着吉他吼两嗓子,日子痛快而平静。
直到一天,退休教师与在职教师为菜园分配不均发生争执,校领导一生气,将菜园重新划分,让所有人都来抓阄。我抓的那块地据说很好,但我绝不会像退休老师那 样,挑着臭烘烘的粪桶,在学生们的嬉笑中穿过操场,淡定地去种菜。那夜,我这个破房子接待了三个白发苍苍的退休老师,他们曾经是我的老师,或者是我老师的 老师,为了一块菜地,居然放下尊严,强笑着找我这个小辈。
那夜,我失眠了。我无法想象,若干年后的自己,也会像他们一样为稻粱放弃斯文,我也知道,这样的命运很有可能真的在自己身上重演。我尽力去理解他们,同情 他们,但是,我无法忍受这种诱使知识分子做鸡抢食勾当的权术。领导也许很无奈,毕竟除了工资,没有别的蛋糕补贴老师,但有能力改变农村学生命运的老师,难 道就注定要当一辈子清贫的山村小渡船吗?
考研未遂,因为一个机缘,我考进了电视台。到县教育局呈交辞职报告时,分管人事的女局长对我迎头痛骂,说我缺乏职业道德云云。于是,辞职的代价,是我主动放弃教师的编制,抛弃三年的公积金和不成熟的保险。
就这样,我又一次进城了,回到这个没有归宿感也不知道未来的钢筋水泥世界。父亲听说我辞职的消息,一脸忧虑,小心翼翼地问我档案怎么办,万一在城里活不下去怎么办?我决绝地说,好马不吃回头草,总会有出路的。
十多年后,哥哥在两个镇上开超市,并且办了自己的家具厂,时不时有城里人开车跑去谈生意。我的父亲,过不惯无所事事的城里生活,在老家临街的房子里,重操旧业织篾货。而母亲,每每跟我通电话时,总会不无同情地唠叨:莫把身体搞垮哒,莫买城里的肉,怕病猪子…
此刻,当我躺在属于自己的书房里,捧着好友十年砍柴寄来的新书《进城走了十八年》时,女儿正在用没有方言的普通话跟她那刚进城的姐姐叽叽喳喳;母亲,正在 小心翼翼地抹着抽油烟机外沿的污渍;妻子,正在为鸿篇巨制的博士论文作最后的冲刺。客厅的液晶屏幕上,衣着暴露的靓女们正在布满陷阱的水面娇呼冲关。窗 外,是看不到星空的高楼,鸡笼一样的格子里,漏出色彩不一的家装。
农村,记忆越清晰,现实越遥远,你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看着它如一块正在融化的浮冰,漂远,缩小。同是70后,同样在农村砍过柴放过牛,这个用“十年砍柴”做笔名的新邵伢子,此刻是在北京的家里拨弄儿子的奶嘴,还是在“雪夜漫谈”的猩红灯笼下指点江山呢?城市,城市在你的梦里,还会有当年指天发誓狠读书的那份激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