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与意志:过客与查拉图斯特拉
译者 铁蜗牛
原标题:轮回与意志:鲁迅的《过客》与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一、关于轮回
查拉图斯特拉向人类宣讲“永恒轮回”的时候,当然不会不知道它将给人带来多少痛苦。“万物走了,万物又来,存在之轮永恒运转。万物死了,万物复生,存在之年永不停息”[1]——这一个死都无法摆脱的“永恒轮回”,牢牢套住每一个人,即使人们死去,“消逝得无影无踪,瞬间化为乌有”,如查拉图斯特拉所说,那“伟大之年”仍“将再造我”,因为“我是属于永恒轮回之因果律的。”“我将回来,与这个太阳、地球,与这只鹰和这条蛇一道回来——但不是进入一种新的人生或更美好的人生:——我永远回到这相似和同一个生活,无论是在最伟大之处和最渺小之处全都雷同……”[2]
那些在痛苦中挣扎,并渴望一个永无痛苦之天堂的人倒霉了,因为并无天堂在等着他们。即使强大如查氏自己,也很难避免对轮回之厌倦,从而陷入痛苦之中难以自拔:“为什么?为何目的?向何处?在何地?怎样活?仍旧活着,这岂不愚蠢?——”[3]
鲁迅的《过客》也带有一种轮回的色彩。剧中的一切仿佛都有着重叠或多次出现的迹象。剧情发生的时间为“或一日的黄昏”;地点为“或一处”;人物的特征,除了女孩有“紫发”外,全以黑白色调标明;“过客”的方向只有东与西(太阳升起与落下的方向);“过客”经过了无数坟地,而那些坟地都有野百合,野蔷薇;“过客”的主要动作就是“向前走”……
“过客”已经走了相当长的时间,以至忘了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经过了很多地方,因为一路上人们从不用相同的称呼叫他,而他早就记不清这些称呼了——他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几乎是永恒),在这么多的地方重复同一个动作:“走”——这不禁让我想到万物之永恒轮回、永远雷同。这“过客”走而复走,早已忘记了来处、去处,他如此困顿,如此狼狈,却又为何目的?
二、意志对轮回的解救
查拉图斯特拉迫使自己漠视,甚至鄙视因轮回而生的痛苦,把自己的痛苦和对别人的痛苦之同情,视为自己的“最后罪恶”,并坚持对狮子乃至超人的守望。但查拉图斯特拉毕竟是爱人类的,他无法丢弃那“最后的罪恶”,所以他要教人们学会“解救”。而靠什么解救?那便是“意志”——“我的意志总是过来充当我的解救者,给我带来欢乐”[4]。
关于意志,尼采和叔本华有着截然不同的的看法。他们都承认人生充满了痛苦,这痛苦都来自于“生成”(在尼采,它也就是轮回)。叔本华认为,意志导致“生成”,“生成”则导致痛苦。人应该杜绝痛苦,而要想杜绝痛苦,就必须灭绝意志。尼采认为,永恒轮回并非先天地来源于人的意志,与此相反,是命运在操作这一切,人在没有自觉的情况下,是受命运控制的。事态的发生都是难以猜度的谜语、都是“偶然”,是“事已如此”,同时又是“你应该”,而非“我要”。人的痛苦正源于那已经铁定,然而又无法捉摸的规则——源于人在过程中缺乏足够的意志令那规则和自己的意欲一致。故而,尼采声称:人要想摆脱痛苦,就只能拥有意志,变“你应该”为“我要”,变“过去如此”为“我要它如此”,惟此才叫“解救”。[5]
“意志——解救者和带来快乐的人是意志的别名”[6],尼采这样描述意志,“它的感官和心肠坚硬似铁,不可毁伤”,它“不可掩埋、然而可炸毁岩壁”[7]。查拉图斯特拉先命狮子攫取自由,然后又由意志创造一个“我要”的世界:不仅从今天开始世界是“我要”的,那些“过去如此”也要变成“我要”的,以实现自由与快乐——意志被看成是“自身的解救者”和“快乐之施主”[8] 。
三、意志的轮回
然而,“意志对于一切完成之事无能为力——对于过往之物,意志只能怒目而视”,“时光不能倒流”,“事既如此”是“意志推不动的石头” ——只要意志存在,就要经受这种痛苦,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意志本身仍是个囚徒”[9]。
“过客”的境遇与此类似。“前面的声音”即意志,它呼唤“过客”前行,以逃离那“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的地方。但是,意志带领“过客”所过之处,都是一色的荒凉之地:杂树、瓦砾、丛葬……他要到的地方就在前面,却似永远也走不到。他已经困顿不堪,却因内心意志而无法停下来:那声音“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他不惟“息不下”,还惟恐少走了路,他的脚“早经走破了,有许多伤,流了许多血”,血不够了,便喝水来补充,如果“连一个小水洼也遇不到”,就以为是自己“少走了路的缘故”。他渴望休息,“愿意休息”,但那前面的声音催促他,使他焦虑与恐惧,赶走他休息的渴望:“但是,我不能”,“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罢”……
“过客”“紧随其无情的意志”[10],片刻也不能停留,他已成为自身的“囚徒”,那前方似乎永远无法到达,这个事实就是一块“推不动的石头”,因此“意志,这解放者变成了痛苦的制造者”[11]……只要意志存在,“过客”就要听命于它,痛苦就存在,它无休无止,周而复始,就像无数次的轮回。
但这轮回和永恒轮回是不尽相同的,它近似于叔本华的“生成”,也很像佛教的“业报轮回”。奥义书说,“业报轮回”产生于人的欲望和相应的行为,是对人的一种惩罚,人只要存在欲望,就要会面临痛苦。“过客”的欲望即:用意志带领自己逃离那“没一处……”的地方,这欲望使他沦入“业报轮回”——
不过,“过客”的处境和“业报轮回”仍不能划上等号,因为后者的轮回主要是指“转世”之苦。为区别起见,或许我们可以称之为“意志的轮回”。那么,如何解救这种“意志的轮回”呢?“意志本身应思考什么,以便摆脱忧伤并嘲笑自己被禁锢呢?”[12]
四、对解救者的解救
叔本华认为要摆脱痛苦,就必须否定生命意志,弃绝意志的一切欲望到达“忘我”,最后在无欲的宁静世界里实现超脱。而佛教中的解脱,即悟出梵我本一,从而对外的欲望和追求自然无意义,无欲望则获转生,即获得解救。
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之《论解救》一节,“愚妄者”用类似叔本华及佛家的口吻展开说教,从“不能倒退”的痛苦,推论出“意志本身和一切生命都成了惩罚”,“逝者如斯,一切也该过去”,“时间必将吞噬它的孩子们”,并因“过去是这样”这块石头是撼不动的,推论出“一切惩罚是永恒的”——“除非意志最后自我解救、意欲变成非意欲”——而由此,意志便与时间“和解”了[13]。
《过客》中的老翁,采取的就是这种“和解”的态度,那“前面的声音”在他年轻的时候也叫过他,但“叫过几声”之后,他不理,那声音就不叫了。他也往前走过,但只走到坟地就不愿意再走了,因此当“过客”问及坟地之后是什么地方时,他毫无知晓,并劝“过客”“不如回转去”,因为“前去也料不定可能走完”。
但“过客”拒绝这种“和解”的态度。就像查拉图斯特拉所说:“意志必须要求高于一切和解的东西”,这便是“强力意志”[14]。查氏将和解的说教斥之为“厌倦制造的招牌”和“懒惰制造的招牌”[15]。他要求人若想达到最后的解救,就必须作“勇敢而坚忍的航海家”[16]。也就是说,只有意志能使最后的解救成为可能,若想从“意志的轮回”中得到解救,还得靠意志。
“过客”身上的强力意志是很明显的。这种强力意志,尤其在其不知道路的情况下,更显其强。在这点上,鲁迅与尼采有着惊人的相似。
关于路,尼采这样说道,“我一向不愿问路——问路也不合我的趣味!最好问路本身”,他甚至脱口而出:“不存在——路!”[17]而意志要求人在没有路的情况下,更要作一个坚强和勇敢的人。那么,意志又如何前行?——他的一首诗这样写道:“‘我最好怎样能爬到山上?’——/只管向上爬而不要去想!”(《向上》)而《偶像的黄昏》之《格言与箭》中最后一句话又这样说道:“我的幸福的公式:一个‘是’,一个‘不’,一条直线,一个目标……”
再看“过客”,他的路也只是“一条似路非路的痕迹”而已,他已经记不清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只知道“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由东向西,一条直线朝向太阳落下的地方——太阳要去的地方。
虽然他的状态是“困顿”的,但依然“倔强”,依然能“昂了头,奋然向西走去”。这意志如此强大,以至于他一刻也不敢停留,一刻也不敢休息,他甚至憎恨那些让他留下来的东西。所以当女孩递给他一块布裹伤的时候,他不愿意接受。他说:“这背在身上,怎么走呢?”老翁是熟悉这种心理的,便对他说“你息不下,就背不动。——休息一会,就没有什么了。”老翁劝其休息,“过客”也未尝不想休息,但“默想”之后,他“忽然惊醒”,“倾听”那声音——他还是不敢稍作休息,他把休息当成一种“违背意志的幸福”[18]。老翁的劝,女孩的布和好意,仿佛都在“引诱”他去接受这种幸福,“规劝”他的脚“符合小幸福的节奏”[19]。他不愿看见别人“心底的眼泪”和为他的悲哀,也不愿接受别人的布施,这些都是“小道德”,它们都在引诱他按照小幸福的节奏走路或跳舞——对于这种“违背意志的幸福”,那前面的声音是不会允许他接受的!为此之故,他对待布施者就“像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灭亡”,并给他“亲自看见”,以便他轻轻松松上路。
除了这“违背意志的幸福”外,“坟”更是意志的大敌。无论是对于“过客”,还是对于查拉图斯特拉,都是如此。先来看尼采笔下的“坟”。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多次提到了坟墓,其中最集中的部分要数《坟墓之歌》和《预言家》两节。
《坟墓之歌》中的坟墓指的是“青春时代的坟茔”[20],“青春时代的一切面容和安慰全都死去了”[21],它们全都葬于坟墓中。《预言家》中的坟墓生于厌倦:人“过于厌倦,以至求死亦不可能,故而依旧醒着,并继续活下去——在这坟墓里”[22],或者“拒绝一切生活,变成了守夜人和守墓人”[23]。两者指的是一个意思:青春时代过去了,青春的面容和安慰随之消逝,“最崇高希望依旧没有说出,依旧没有得到解救”[24],厌倦悄悄孳生并将青春时代埋葬——
“如何挨过并克服这些伤痛?”“灵魂如何从墓中复活?”[25]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自问,并自答:“是的,我心中自有一种不可毁伤、不可掩埋、然而可炸毁岩壁之物,它就是我的意志。它执着的前行,默然,度过悠长的岁月。”他如是歌唱意志:“我青春时代那未被解救的东西依然活在你的内心,你是生者,是青年,坐在黄色坟茔的废墟上,心中满怀着希望”,“你是一切坟墓的摧毁者:我的意志啊,祝你幸运!哪里有坟墓,哪里就有新生”[26]——意志将如“呼啸的狂风把墓门吹开”,人生的“黑棺”“在尖利的呼啸声中碎裂”,意志如“无数种孩子的欢笑穿过所有的坟茔”[27]。
尼采关于“坟墓”的内涵便在于此:它是埋葬意志的地方,而又将最终被意志摧毁。鲁迅《过客》中的坟墓,其内涵也与此相同。那些坟地,埋葬了老翁的意志,老翁已不再有意志,那前面的声音已经不叫他了。他拒绝了意志,活在坟墓之旁,在一种“尘封的永恒气味”[28]中,像守墓人一样活着,坟地以外是什么他根本就不知道,因为走到坟地后,他便再没有前行过。女孩只有十岁左右,她还看不到坟的存在,她对未来是充满了美好的憧憬的,她只看到野百合和野蔷薇。而“过客”,既看到了坟地,又看到了野百合与野蔷薇——青春的面容和安慰已经不在,他的青春时代已被埋葬,但他一直没有放弃过对那前面的声音,对意志的聆听。
或许因为鲁迅是文学家,而尼采是哲学家之故吧。尼采虽然批判以往哲学家的形而上学、非历史感,但他的思想,起码他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思想,仍然是形而上学的,仍然具有明显的非历史感,所以查拉图斯特拉可以作为一名预言家和解救者出现,他具有充分的自信,他已经看见了更高级的人,也已经看到了吉兆。而鲁迅则相反,他的作品都极富历史感,极富现实性,即使是《过客》这样抽象的作品也不例外。这“过客”既不可能是尼采呼吁的超人,也不可能是查拉图斯特拉,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他不是超人,所以无法肯定能实现最终的解救;他无法像查氏那样站在人类的高处说话、舞蹈,所以也无法预告出最终的结局——他既不是预言家,也不能算是解救者。他的“奋然”和“倔强”只使他像一个反抗者,或一名战士。但是他的“走”虽然不是一种确定的许诺,却总比老翁的完全停下来更能让人看到希望——在那无边的黑夜之中,仅这一点亮色就已经十分珍贵了。
(2002或2003年作)
注:
[1]尼采著,黄明嘉译,《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236页,漓江出版社,2001年1月第一版。出处下同。
[2]第239页。[3]第117页。[4]第90页。[5]第19页,第153页。[6][8][9][11][12][13]第153页。[7][26]第121页。[10]第113页。[14]第154页。[15]第225页。[16]第232页。[17]第212页。[18]第174页。[19]第183页。[20]第118页。[21][24][25]第120页。[22]第147页。[23][28]第148页。[27]第14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