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的英雄主义与地道战

　　就像许多伟大的人物开疆拓土裂土封王之前，也许只想每晚能吃碗红烧肉一样，他最初也没有“地道战”这么浪漫主义的构思。那时，他是都城的一个外来游民，住在一个半废弃的地下室。那时物价还很便宜，住二环地下室，每月交八万元就够了。比起头顶每平方米九百万的房价，他觉得自己挺合算。就是二环的煎饼稍微贵点儿，一个普通的七百，加个鸡蛋一千三。所以他总是买一个带鸡蛋的，一个不带鸡蛋的，然后骗太太说，他有胆囊炎，不能吃鸡蛋。
　　
　　他开始有挖地道的念头，是有一天去坐地铁时，听到了两个人低声议论：都城要开始朝地下室派出六扇门，清查地下室住户。由于事先猜到这一天终会到来，他一点都不惊讶，只是感觉到一种朦胧钝涩的绝望。他知道，他们这群人让地下室的土地没法物尽其用，而且拖累了房产商们的赚钱步伐，早就是眼中钉肉中刺。他还知道，地面上的要对付他们非常容易——如果在光天化日下，六扇门们还会略有顾忌，但是在地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暴力与血，只要不见到太阳，就不会被纪录下来。
　　
　　他和太太在地下室闲居无聊时，曾经反复看一部伟大的电影。他记下过一句不朽的台词。“各小组注意，各小组注意，你们各自为战，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那一瞬间，这句台词袭过他脑海。这是伟大灵感第一次赐福于他。
　　
　　他带齐工具，回到所住的地下室，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开始挖一个新的空间。每当疲倦时，他就用《基督山伯爵》和《肖申克的救赎》里的镜头激励自己。他把这个空间挖得像一条甬道，把开口处设计得像一个下水道。他不要求宽度，而着重深度和长度。
　　他太太并不知道这件事。那段时间，离过年还有一个月，她在都城火车站排队。一周之内，他挖了五公里远的一条地道。然后他灰头土脸爬回家，看到太太一张沮丧的脸：
　　“我排到了，售票员说，我们还得排十一年才能买到回家的票。我问了黄牛，黄牛说，一张票七千万，两张票能打折，一亿二。”
　　“长途汽车呢？”
　　“两张票两亿。而且长途汽车站的人说了，现在想离开都城，除了铁路、高速收费公路和飞机外，没其他办法。走路和骑自行车也得过高速公路，过一个哨岗得一亿。”
　　他满腔的快乐，瞬间化为了乌有。
　　
　　过年那晚，他们依偎在一起重看那部伟大的电影，吃裹了火腿肠的煎饼。为了让太太开心，他建议，“要不我们去地道睡去？可暖和了。”他知道太太并不介意泥土。他们都不介意。他们都是从乡下来的，知道泥土的可贵，泥土的厚润，泥土的可爱。他还知道他太太平时没机会亲近到泥土——除非去践踏草坪，然后被罚款之类。
　　也就在那晚，并排在地道里躺着时，他太太问：
　　“你挖这个，打算干嘛？”
　　“留条后路呗。”
　　“花多久时间挖了这么长？”
　　“一礼拜。”
　　“一礼拜五公里……要是挖一年呢？”
　　“二百多公里……”
　　
　　忽然之间，伟大灵感第二次赐福于他。
　　一年之后，他终于回到了阔别十年，离都城五十公里的家。当他掀开后院磨盘爬出地道时，他的父母虽然早被电话通知过，还是被吓了一大跳。父母拉着儿子和媳妇嘘寒问暖，一边解下他们身上已经空了的干粮包，拍打他们身上的泥土……这个秘密不久就被老娘的八卦嘴传遍了全村。村里的人惊悉“进了都城的孩子居然有钱回村了”，纷纷前来围观。他们对地道啧啧称赞，然后，其中有一位老大爷惊喜的说：
　　“这个，他们能出来，我们不也就能进城去看看了吗？——不用办暂住证，不用交高速公路费啦！”
　　从那一刻起，一切都不可收拾了。
　　
　　
　　
　　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三四五六七次。有了第一条地道，就有了二三四五六七条地道。两年之后，都城的地下如蛛网密布。地道的种类也多了，有老年人专用的缓坡度地道、体虚者专用的保暖地道、怕湿者专用的干燥型地道。地道里有乡民摆摊出售干粮、农副产品、绿色食品、手机充值卡，以及“地道专用依然收得到信号的超强手机”。地道开始形成了一个秘密社区。他们开始有物流，有报纸杂志，有地道专用的简单交通工具。
　　随着地道的广为人知，地道的居民越来越多，也开始有了地下学者、地下歌手、地下诗人等职业。他和他太太被一位地下诗人誉为“自由的先声”，誉为“在黑暗中获取光明的眼睛”。有位地下学者认为，由于地道的环境更艰难，反而使地下的人民被迫接受一种同病相怜、彼此携手的原始合作状态。
　　
　　
　　
　　
　　这一天，他照常去买煎饼。煎饼铺老板如常递给他一个煎饼和一个鸡蛋煎饼，然后漫不经心的问：
　　“还是吃一千三的啊？”
　　“嗯。”
　　“发了财了，不吃点好的？”
　　他看了看煎饼铺老板。“你啥意思？谁发财了？”
　　煎饼铺老板从炉灶旁边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不可当的亮出一个徽章，闪了一下。“六扇门的人。俗称便衣。”
　　“啊？！”
　　“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需要你做件事儿。大家都得益。”
　　“什么？”
　　“其实你是地道的领导人，我们早知道了。我们不想揭穿这事，不然你我都不方便。你呢，现在在地底下威信挺高的。我们就希望你去跟地底下的人说，组个社团自立，定期收点钱什么的。你现在反正是领袖，说啥大家都会听。你也可以说点口号，什么要求地道自由什么的，随便。反正到时你把钱交一部分给我们，大家相安无事。”
　　“你什么意思？”
　　“就是你扮演一个英雄，我们也让你做这个英雄，但你给我们钱。你一定能成功，因为按照狱中人的心理，他们都希望有个英雄来指明一切。这就是监狱里的英雄主义。你做英雄去好了，我们呢，也只求钱，不想搞得太大义凛然什么的。”
　　“……”
　　“知道你得考虑。考虑去吧。不过我得告诉你，你不答应的话，六扇门立刻会发动扫荡。你们的地道立马就完全不存在了。”
　　“你们……知道地道？”
　　“我们全知道。我还得提醒你。把地道全干掉，你们所有人都会死在里面，而且地面上的人没一个会知道，历史也不会纪录你们。你们地底下可不只是有壮劳力，还有不少老爹老娘小孩子什么的。不为自己，也为他们考虑考虑。”
　　
　　
　　他愣了半天，直到发现手上的煎饼都凉了，发现老板很温情的又给他换了两个，他才稍微明白过来一点。
　　
　　“其实我开始挖地道的时候，你们就全知道，是吧？”
　　“是，全知道。其实不管你在哪，不管你在地面还是地下，我们都在看着你。你觉得你自己做了啥是自己意志的选择，其实是按着我们希望你去做的延伸的。”煎饼老板拍着手上的尘灰说，“好了，决定吧。要么大家都死掉，要么让他们蹲这地下监狱里——噢，也可以简称为地狱嘛——被剥削但是乐滋滋的觉得自己享受着自由而且有个英雄救世主，你自己决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