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拭今宵泪,明日隔山岳
我想写的,其实是一种凉。它不像痛苦那种武火攻心的疼,也不像愤怒长着尖利嗜人的牙齿,更不像抑郁那样深陷情绪的泥泞沼泽。
它只是一种深深的凉意。
它是一种离伤。但不是《九歌》《一个人的好天气》里,那种分手的离愁,后者是清飏,生脆,有挥发性的,伴着年轻人的没心没肺,和青春体质的暖热,抗击力,面朝未来的明亮天色,它或许痛,但是不凉。
很多书和电影,三十岁之前,是看不懂的。它必须有阅历来帮助解读,字面意思才能渗透下去。
比如《半生缘》,张爱玲在前三分之二的篇章里,都泼墨甚重,写着曼桢和世钧的离散坎坷,到了结尾,这个本该大兴笔墨的压轴处,她却避开了苦涩滞重,并没有“别后沧海事,语罢暮天钟”,只借曼桢的口,道了些家常,淡淡的说了一句“世钧,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从前最后一次见面,至少是突如其来的,没有诀别,今天从这里走出去,是永别了,清清楚楚的,就跟死了一样”。
生命前方,是无尽的衰老,我们笔直的跌落进去,别无选择,而那个人,从此不见,他笑时露出的牙齿,他说话时慢慢的语调,他跳过水潭的轻巧,一切你看在眼里,藏在心里,以备在回忆时寻路返回的记号,就此与你无关,在这种深渊一样的悲伤映衬下,拈酸吃醋,是非计较,一切细碎的刮痕,都不算什么了。这不是安然,而是痛阈值太高,大悲无声。
还有伊迪斯•华顿的《纯真年代》,阿切尔爱上了他未婚妻梅的表姐埃伦,此举不用说触犯了上流社会的道德观。所谓道德,就是一种社会公器,每个人都知道它的尺寸,容积,使用方法,只要按需使用就可以了。而埃伦,却不屑于此,她不甘于做无爱婚姻的活祭。于是,我们非常遗憾的看到:恰恰是由于过于纯洁的爱情观,这个女人沦为了众人眼中的 ** 。
按照上流社会的游戏规则,她当适时抽身,可是她偏不,她居然“蠢”到要去验证这段感情的可行性,将爱情进行到底,于是她得到了他,却是以失去的方式——他们放弃了。甚至阿切尔也并不是很沮丧,他知道他错过了一样东西,就是——生活之花,但是同时他也认为它可望不可即,“如果因此烦恼就象因为没有中头奖而绝望一样”。当他提及她时他说“她是我生命中错过的一切”,仅此而已,甚至因为她的存在,他更加的安于家室,她就是他全部的杂念了。多么讽刺,因为一次艳遇,致使他对所有的艳遇都免疫了。他是个温暾的绅士,那过于激烈靓丽的生命之花,与他低调自抑的底色,并不协调。
以上是我三十岁前写的读后感。而现在,今日,让我伤怀的,却是远隔重洋的半生过去,阿切尔在妻子葬礼结束后,去巴黎度假,老迈的他,缓缓的走到埃伦的窗下,坐了一会,直到他的身影被暮色打湿,他直起身,满意的离去了,一面也未见。而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阿切尔就此安守妻子,是因为,那种生离的绝望,简直比死别更甚,没有人能抗的住第二次。
曼努埃拉,玻利瓦尔的老情人,当玻利瓦尔被驱逐的那天,曼努埃拉独自骑马,在远远的道边,等着将军的队伍经过,彼此遥遥的挥了下手,就此别过,再未见面。一个是粗旷的如铁红颜,一个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南美解放者。两个硬角色,把告别演绎的不带一点感伤的粘液,却干痛。而更多的人,是不能直面这种硬生生的分离的,《停车暂借问》里,男人是黯然离去,不发一言,也不告知。你给了我今生,我却只能还你一个凄惶的背影。
更多的生离,是命运混乱,冰凉的一击:我想起我大姨,她嫁了一个飞行员,在战前嘱托他兄弟,一个军医,说如果自己不测,请他代为照顾妻子,后者之后成了我第二任姨夫,两岸睽隔几十年,八十年代书信相通,我外公外婆才得知我姨妈在十年前死于车祸。而我奶奶,在五七年三反五反的时候,失去了她的第二任丈夫,后者以反革对角绷着黑色命罪被抓到青海农场改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连遗体都没领到。当时我奶奶正怀着我最小的一个姑姑。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与君醉笑三万场,不诉离伤”“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这都是大痛之词,而我总是被遥远时代的日记,回忆录,自传吸引,也喜欢上了年纪的人写的文,也是因为其中暗伏着汹涌的沧桑感,或者说,一种凉凉的手泽。这是文字的质感和坠重,更是一种对生命的体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