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证人性:我读《金瓶梅》

标签: 岁月留痕 | 发表时间:2011-09-22 00:02 | 作者:谢不谦 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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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二的时候,1979年初春,文艺刚刚解冻。有一天,晚自习后,正在盥洗间洗漱,遇同系不同专业的同学王季,他很神秘地说,他借到一部“内部发行”的全本《十日谈》。《十日谈》是14世纪意大利作家薄伽丘的短篇小说集,讽刺教会和贵族的虚伪与堕落,据说很多色情故事,但我只在“外国文学作品选”上读过不色情的片段,未能获睹全书。经我再三恳求,王季答应借我一阅,时间限定一晚上,翌日上午,必须还他。我说好。
去王季寝室拿到书,疾步跑回,钻进被窝,倚枕而读,室友王晓涛笑道:“嘿!谢不谦,看什么书啊,这么鬼鬼祟祟的?”一把抢过书,翻开封面一看,正色道:“你这个革命青年,马列的书不看,却偷偷摸摸看黄书?”大家一听是“黄书”,都来了情绪,要求我大声朗读,奇文共欣赏。我很为难:“这么厚一本书,从哪里朗读嘛?”王晓涛笑道:“先读‘把魔鬼打入地狱’那一段?”说是第×个故事。我找到这个故事,刚开始朗读,熄灯铃响,一片黑暗。上铺老宋赶紧跳下来,用手电照亮书页,让我继续朗读。室友六人,年龄相差十岁,我最年小最无知,却都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听我朗读“魔鬼”怎样被打入“地狱”。我的四川普通话,乡音很重,咬文不准,嚼字不清,把大家的听力折磨惨了,纷纷要求换将,我打手电,老宋朗读。老宋是个忠厚朴实不苟言笑的北方汉子,咬文虽准,嚼字虽清,却不带感情色彩,平铺直叙,没有抑扬顿挫波澜起伏,好像是在朗读人民日报社论。大家更有意见,说:“还不如谢不谦怪声怪调有味道!”鼓励我发扬成绩,纠正缺点,继续朗读。现在回想,还忍不住笑出声来:
却说第二天晚上,大家要我继续昨天晚上的功课,朗读《十日谈》,我说书被王季那虾子收回了。大家都感觉遗憾,王晓涛就自告奋勇地说:“我来讲《金瓶梅》?”说《金瓶梅》是“三朝禁书”,比《十日谈》还黄。这部神秘的古代小说,我听说过,知其名,却无缘得见。据说,“文革”前曾内部影印出版,限省军级以上官员批判阅读。北京同学王晓涛有怎样的家庭背景?他怎样获读此书?晓涛始终三缄其口,我们也不好刨根问底。只知道他父亲是新华社的官员,国门刚打开,就率团访美,带回一个稀罕物:电子计算器。在全班同学还在使用计算尺的时候,这个袖珍计算器让晓涛无限风光。晓涛却很豪爽,谁想用就给谁。30年后同学会,全班同学30人,就他不知去向,人间蒸发了似的。我怀疑他是作家王晓波的弟弟,问北京同学,高级工程们,不关心文学,笑着反问我:“王晓波是谁啊?”
还是来说《金瓶梅》。王晓涛温文尔雅绅士风度,不擅长绘声绘色说市井书,慢条斯理,好不容易说到紧要处,大家竖起耳朵,要听他详细分解,他却嘎然而止,笑道:“自己去想象?”我躺在床上,在黑暗中驰骋想象,越想象越神秘,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却说我大学毕业后,弃工习文,考上狮山古代文学研究生。室友纷纷羡慕道:“你终于能读《金瓶梅》了!”老大哥津生郑重其事地说:“不谦,你若能从学校借到《金瓶梅》,寄来我一阅?”结果我到狮山,才发现事与愿违,找遍图书馆藏书,也不见《金瓶梅》踪影。我很失望,感叹:“这算什么大学图书馆啊?连《金瓶梅》也没有!”二年级马师姐却说:“怎么没有?”说收藏在善本书室,一般人看不到,但她却看过,还是线装书。言外之意,她不是“一般人”。
我年轻气盛,不甘做“一般人”,就去善本书室,找遍书架,还是没找到。问管理员熊克老先生:“《金瓶梅》放在哪里?”老先生打量我半天,冷冷地回答:“《金瓶梅》是国家禁书,学校规定,学生不能借阅。”我赶紧声明:“我不是学生,是研究生。”那个时候,狮山研究生还是珍稀动物,貌似就是研究员,很提劲打靶。老先生还是岿然不动:“研究生也不能借阅。”我使出杀手锏:“我专门研究明清小说,为什么不能借阅?”熊老先生说:“那请你的导师开具证明来?”当年的导师,都是很有派头的老先生,师道尊严,令我等后生心存敬畏,不敢造次。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万全之策,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导师屈先生,吞吞吐吐说明事由,屈先生却沉着脸,一句话把我顶回来:“图书馆那么多好书,你不读,偏偏要读什么《金瓶梅》!”好像我读研的动机不纯洁似的。搞得我灰头土脸,铩羽而归。
室友大明兄讽我:“你这是自讨没趣,自取其辱!”说狮山古代文学的传统,是研究正统诗文,视小说戏曲为小儿科,何况不登大雅之堂的黄色小说《金瓶梅》?我却心有不甘,想偷吃禁果,竟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为之怦然心动,心动不如行动,就偷偷模仿屈先生笔迹,草就一纸证明:谢不谦同学是一年级研究生,共青团员,思想进步,有志研究明清小说,同意该生借阅《金瓶梅》,供批判阅读。云云。再去善本书室,故作光明磊落状,将假证明交熊老先生验看,心里却七上八下。幸好屈先生家没电话,否则一个电话,我立马穿帮,后果难以设想。熊老先生接过纸飞飞,晃眼一看,压根没想到我这个貌似淳朴的革命青年会造假,摸出钥匙,打开秘密书库,请出一叠书,轻轻放在桌子上,正是《金瓶梅》,说:“就在这里读,不能带出室外。”
我压抑住内心的激动,正襟危坐,神情严肃,故作学术研究状,翻开书页,一页页翻过去,翻完第二册,也不见黄。后来才知道,这是郑振铎先生整理删节的“洁本”《金瓶梅》,世界书局版。我问熊老先生:“听说学校还藏有线装书的原版?”熊老先生却说:“你听谁说的?”我说二年级研究生马师姐告诉我的。熊老先生说:“那你去找她借嘛。”找马师姐核实,她却笑着讽我:“谢不谦,你才读几本古籍,就想看没标点的线装书?”
没标点的线装书,绝对原版,越发刺激我阅读的欲望。研二的时候,有一天下午,又去善本书室周旋,管理员换成了一位中年女士。她看我在书架前转悠来转悠去,很热情地问:“找什么书啊?”我说随便看看。她整天枯坐一室,可能太寂寞,见人就想聊几句,我就坐下来,跟她神侃,说图书馆就需要她这样年轻美丽热情开朗的人,像熊老先生那样不苟言笑的老古板,把读书的气氛都破坏了。女士却谦虚道:“我什么年轻啊?女儿都快上中学了!”我笑道:“逗我吧?看上去,你最多才三十出头嘛。”女士高兴欢了,我这才迂回到主题:“能不能把《金瓶梅》请出来?”她二话不说,摸出钥匙,打开秘密书库,将“洁本”搬出来。我笑道:“这个,我早就读过。我说的是线装书。”很诚恳地说:“我正在写一篇明清小说的论文,导师说,引文要注意版本,最好是线装书。”她这才去搬出一摞线装书,封面赫然印着《金瓶梅词话》。
我坐下一翻,果然如晚明先锋作家袁宏道云:“云霞满纸”。看得我魂飞魄动心驰神荡,不知不觉到了闭馆时间。女士说:“明天再来?”我却欲罢不能,笑道:“我有个不情之请,万望成全小子则个?”女士微笑着说:“你说?”我很诚恳地说:“能否让我借回宿舍阅读一晚,明早,一定完璧归赵?”女士一听,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坚决不行!万一泄密,我是要受处分的。”我赌咒发誓,说好不容易遇到她这么古道热肠的好人,怎可能让她无辜受连累呢?她想了想,找来几张报纸,把书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嘱咐道:“从图书馆后门出去?”我千恩万谢,裹胁着书,觑前后左右无人,赶紧从后门溜了出来。
时值冬季,习习寒风中,天上竟纷纷扬扬飘下雪花来。一回寝室,很激动地对大明和舒平兄说:“《金瓶梅》,我借回来了!”两师兄眼睛发亮:“真的?”赶紧去食堂草草吃罢饭,回宿舍,外面雪越下越大,我反锁上寝室门,说:“任谁敲门,也不开?”大家说好,随便抓起一本,或从中间往后看,或从最后往前看。看什么?相视而笑,心照不宣。古人云:雪夜闭门读禁书,是人生一乐。乐什么?新鲜刺激,提心吊胆。大明兄现为狮山博导,舒平兄现为成都商报主编,回首当年,都笑道:“不谦,你人小鬼大,思想复杂!”
却说狮山雪夜,大家正埋头阅读,却有人敲门:砰砰砰!大家抬起头,我以姿势语示意:别出声?但门越敲越响越敲越急,好像不敲开门不罢休似的,我喝道:“谁啊?”门外却是普通话官腔:“开开门就知道!”大家慌了神,赶紧把书收起来藏好,然后各自拾起一本《诗经》或《楚辞》,作阅读讨论状。我才打开门一看,却是意气飞扬的马师姐!我怨道:“你贵州毛驴学什么马叫嘛?变风变雅,把我们吓惨了。”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四川人说普通话。马师姐却笑道:“你们三个人,关在屋里,鬼鬼祟祟,久叩柴扉门不开,是不是在商量什么反革命勾当?”说笑一阵,马师姐告辞,我们关上门,继续读《金瓶梅》,读到翌日拂晓,终于读完了。大明和舒平都是已婚革命青年,曾经沧海难为水,一个失望地说:“什么污七糟八的狗男女,一点美感都没有!”一个笑嘻嘻道:“此书应由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我说:“《金瓶梅》解禁之日,就是中国人民思想解放之时!”两师兄批我:“狗屁!”
却说我研究生毕业后,《金瓶梅》依然被国家悬为厉禁,有家刊物改头换面发表《金瓶梅故事》,旋即被查封。公安部文化部联合下达通告:未经两部同意,任何出版社,任何刊物,不准以任何形式,出版或发表《金瓶梅》,违者追究法律责任。成都晚报却有个吴记者,想钱想疯了,竟铤而走险,以“中国《金瓶梅》学会”的名义,私自盗印,高价出售,据说,钱像雪片一样飞来。结果事发,锒铛入狱,判刑10年。这位吴记者,父亲是狮山中文系老教授,我和大明兄都认识他,感慨:不值啊不值!
没过多久,198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戴鸿森整理的《金瓶梅词话》,自然是“洁本”,删去一万九千一百六十一字,限内部发行,教授才有资格购买。狮山古代文学教授都收到一张购书卡,教授们却不感兴趣。我问大明兄,能否将他导师汤先生炳正的购书卡送给我?大明去问汤先生,汤先生说好,给谢不谦吧。我就以汤先生的名义,购得这部神秘的禁书。已没有新奇感,耐着性子,通读一过,感觉如法国作家左拉式的自然主义,解剖人体生理,描写人的动物性,淋漓尽致,很真实,但不美。我不喜欢。
不是我伪道学,不是我假充正神,而是我觉得男女人类,有比肌肤之亲更美好的向往,向往心心相印,相濡以沫,而不是见钱眼开,随意苟合。后来,大概是在2000年前后,风气渐开,比起黄片黄网的视觉艺术,《金瓶梅》的文字描写,已是小巫见大巫,无形中被解禁了。齐鲁书社出版《金瓶梅》《金瓶梅续书三种》,中华书局出版《金瓶梅会注会评本》,都是公开发行,我买来束之高阁,再没阅读的兴趣。
最近报载,《金瓶梅》被北京现代芭蕾舞团改编成芭蕾舞,来成都上演,据编导王媛媛女士说,是表演人性,而不是性。上网看了几张剧照,我有一种滑稽甚至恶心的感觉。小说中的西门庆,山东清河县市井土老肥,有钱能使鬼推磨,商而优则官的典型,奸诈、贪婪、心狠、手辣,除了自家妻妾外,朋友妻、仆人妻、丫头、妓女,心血来潮,兴之所至,见一个“收”一个。这当然也是“人性”。但用芭蕾舞来表演,能给人美的精神享受吗?如果抽象成“人性”的符号,又是那个有血有肉的土老肥爆发户西门大官人吗?据说还盛况空前,一票难求。
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若要用芭蕾表现中国的“性”或者“人性”,古典题材多得很,如《西厢记》《望江亭》《牡丹亭》《红楼梦》《长生殿》等。但,编导看上的卖点,票房号召力,不过“金瓶梅”三字而已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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