鸵鸟盛衰记
作者:化石
经常会被人问起,在你们居住的保护区里有什么危险动物?这个问题老是让我们绞尽脑汁,因为我们觉得人在野外和任何动物相比都很脆弱,哪怕是一只看来无害的小跳羚也能把人戳个透心凉,不过一般问这个问题的人期待的答案都是一些狮子豹子之类的猛兽,哪怕河马鳄鱼大象也算勉强凑数,而我们保护区里这些都没有。后来仔细想想,危险的动物还是有的。因为我们刚到保护区时也问过保护区经理Peter这个问题,他的回答是——小心鸵鸟。
鸵鸟凶猛?
野生鸵鸟原本是一种非常凶猛的动物,特别是在发情期和繁殖期间,为了保护自己的领地、鸟蛋和幼鸟,尤其是雄鸵鸟会不顾一切地对任何胆敢靠近的人发动攻击。这种极端适应陆栖的鸟类瞬时速度可以达到64公里/小时,而且可以维持这个速度20分钟,所以被它盯上了是很麻烦的。最糟糕的是它还有一种致命的攻击方式,能用脚把敌人“踢”死。其实“踢(Kick)”这个词用得并不准确。因为鸵鸟并不是举起脚来把敌人给(自下而上地)“踢”飞,而是用它那两个锐利的镐状足趾,自上而下地把对手给开膛破肚。——有人把它叫做“下劈”(空手道术语)——我们听说过有一位德国女士曾经在一个保护区里徒步时不慎走近了鸵鸟的巢,结果遭到一只雄鸵鸟来自背后的攻击,受重伤不治身亡。据Peter说,以前的老虎经理Shelly也曾经被一只雄鸵鸟追赶,幸好当时她推着辆自行车,离家也不远,于是赶紧飞车回家,总算是没有出事。
[鸵鸟的双脚可谓大杀器]
这个故事听得我们心里毛毛的,不过幸好当时老虎谷的鸵鸟数量还不算多,我们往往都是在车上远远地看到这些看来温文尔雅的大鸟在草原里面徘徊,没有什么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终于过了一段时间,Peter决定进一批鸵鸟在保护区野放,这才是我们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南非鸵鸟。运鸵鸟的卡车停在仅能容一辆车通过的路上,为了以防万一,所有的相关人员或者留在车上,或者站在旁边的高坡上,负责运送的人爬上卡车后面的集装箱,把门自下而上打开。立刻就有几只鸵鸟冲了出来,一只公鸵鸟遥遥领先,紧随其后的是几只母鸵鸟,一会儿就跑得没影了。剩下几只则不紧不慢地走出来,始终保持着儒雅的风度一路小跑而去。我们数着鸵鸟的数量,一只、两只、三只……咦?不对啊,怎么还少了两只?在车顶上那个人探头往里边看看,竟然有两只母鸵鸟坐(其实是跪)在集装箱里悠然自得地休息,大概是觉得车里比较安全吧。我们等了半天她们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最后只好由Peter和一个工作人员一起进去把这两个鸵鸟赶了出来。看到Peter几乎是拍着母鸵鸟的屁股把她撵出来,我心里想,鸵鸟真的有那么凶猛么?
后来我们才知道,现在生活在很多南非保护区里的“野生”鸵鸟,大都不是真正的野鸵鸟,而是出自于鸵鸟农庄的。
18世纪,欧洲兴起了用鸵鸟毛制作服饰的时尚。由于鸵鸟羽毛不承载飞行的功能,所以羽片之间没有小钩相连,看上去就显得特别蓬松。就因为这些蓬松的羽毛非常具有装饰性,无数的非洲鸵鸟被猎杀,它们的羽毛被拔下运到欧洲,变成达官贵人帽沿、裙边的装饰。一时间南非的野生鸵鸟种群几乎毁灭殆尽,幸好鸵鸟农庄的兴起使得一部分鸵鸟得以保存,这些鸵鸟后来就成为回归保护区、重新发挥这种动物生态功能的源泉。然而,种群遗传学告诉我们,基因选择在短短几代之间就能发挥它的作用,人类施加的任何压力都可能会改变一个物种的面貌。鸵鸟农庄保留下来的鸵鸟,已经和真正的野生鸵鸟具有了一定差别,它们个体娇小、脾气较温和、羽毛也更丰满,这都是鸵鸟毛兴盛时期的时尚给这个物种留下的、也许将成为永久的印记。
现在,真正的野生鸵鸟,只能在一些沙漠半沙漠的地区找到,很遗憾,一直到我们离开南非,也没有机会见到那些真正的野孩子的身影。
成长故事
鸵鸟对新环境的适应能力很强,几个月以后,我们已经可以远远地看见有公鸵鸟在原野上忘情地跳着他旋转的华尔兹求爱舞了。
很多鸟类都是天生的舞蹈家,而每一种鸟的舞蹈都是那么地风格迥异。有的如丹顶鹤般优雅、有的如云雀般轻灵、有的如孔雀般招摇……而鸵鸟的舞姿,则像这片非洲大地一样,是豪放的、自在的、又是忘乎所以的。我们好几次看见原野上面,公鸵鸟张开了羽色黑白分明的翅膀,围绕着母鸵鸟一边旋转,一边追逐,从坡下舞到坡上,又从坡上舞到坡下,最终在我们的视野当中消失。
[追求成功]
公鸵鸟如此热烈追求,当然倾倒芳心一片。不久,这只公鸵鸟便“妻妾成群”了——所有在他领地内的母鸵鸟全成了他的眷属。以人类的经验来说,妻妾多了,是非也多了,鸵鸟的世界是不是也是如此?我们虽然无从知道母鸵鸟之间会不会争风吃醋,但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就是鸵鸟的家庭和旧中国封建家庭有点相似之处——就是大老婆永远只有一个,其他的只能算是“小妾”。与同一只公鸵鸟交配的所有母鸵鸟,都会生5-7个蛋在同一个浅坑里,视公鸵鸟的魅力不同,有时可能聚集多达80个蛋,而大老婆的蛋永远是在中间的,众多“小妾”则把蛋产在周围。蛋的位置越是靠近外围,越是不容易得到孵化——因为鸵鸟的身体最多只能覆盖20个蛋——而且边上的蛋也更容易遭到捕食。负责孵蛋的是“正主儿”,也就是公鸵鸟和他的大老婆,其他小老婆们生了蛋之后就各自逍遥自在去了。至于自己的蛋,反正也是不劳而获,能孵出几个就是几个吧。
公鸵鸟和母鸵鸟轮流孵蛋,分工十分明确。具有黑色羽毛的公鸵鸟当然适合值夜班,而羽色和沙土接近的母鸵鸟则负责白天孵蛋。有研究说,大老婆母鸵鸟似乎可以分辨出自己的蛋,就算自己的蛋滚到了巢的边上,她也会发现并且再把它拨回巢中央去,确保它的孵化。相比之下公鸵鸟大概就没那么细心了——不管孵出的是哪一个蛋,反正都是自己的种么。
一个半月之后,小鸵鸟便出世了。小鸵鸟和小鸡类似,都是出壳之后很快就能跟着爸爸妈妈行走觅食的,不久保护区里便呈现出一派壮观的景象,一大群长得像小刺猬一样的小鸵鸟,跟着两个大的在路上走。鸵鸟爸爸妈妈好像特别照顾他们的小宝贝,这段时间总是挑好走的路前进,而且总是特意放慢了步伐,好让所有的小鸵鸟都不掉队。
[小鸵鸟刺球们]
鸵鸟父母的爱心对小鸵鸟当然受用,遭罪的却是我们。往常总是在草原上撒开脚丫子一跑没影的大鸟,现在却常常出现在车道上,不慌不忙地迈着闲步。后面还跟着一堆“啪哒啪哒“奋力前行的小刺球。赶也赶不得、催也催不得,我们就只好像在高峰时段遇上堵车的司机那样,望路兴叹。
这种时候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数鸵鸟。正好可以趁机了解一下鸵鸟数量增长的情况。所以每次碰到交通被鸵鸟堵塞的情况我们就努力地在那里数小鸵鸟的数量。我们数到过7只的、13只的、22只的……
等等!刚才不是说过,鸵鸟至多只能孵出20个蛋么,怎么可能会带着22只小鸵鸟在路上走呢?
让我们回过头来想一想鸵鸟大老婆的思维模式吧。她为什么要容忍那些游手好闲的小老婆在她的窝里产卵,还辛辛苦苦地帮她们孵呢?因为她占有的蛋越多,她自己的蛋被掠食者吃掉的几率就越小嘛。这一逻辑在小鸵鸟孵化出来以后也行得通,结果就导致了一种情况的发生,就是每当带着小鸵鸟的大鸵鸟彼此相遇的时候,都会费尽心机去偷对方的小鸵鸟。反正一样是带着它们四处走,又不需要一个一个地给它们喂食,带多带少没什么区别,22只小鸵鸟有什么了不起,最多的一次我们见过一只母鸵鸟带了约40只小鸵鸟在路上走呢,而且夸张的是这些鸵鸟大大小小都不一样,一看就知道这是当家的到处偷窃别人子女的结果~~
智慧问题
鸵鸟的繁殖策略虽然充满了算计和偷窃,从另一个层面上说却也是一种慷慨和奉献。因为就算小鸵鸟不需要怎么费心照顾,大鸵鸟在遇上敌害的时候,还是要勇敢地行使护卫之职。虽然人们老是把鸵鸟当成遇上敌害只会把脑袋插进土里的胆小鬼,可其实鸵鸟是被冤枉的。所谓“鸵鸟政策”的谣言,来源于鸵鸟在孵蛋的时候,为了防止被敌人发现,会把脖子平铺在地上,远远看起来她的身体就和周边的白蚁冢、小土包、或者大石头一样。若是那个给鸵鸟制造谣言的家伙再走近一些,他可能就会看见鸵鸟飞奔而起,跌跌撞撞,竭力把他的吸引力从巢穴引开了。而掠食者一旦上了当,临了不是被飞起一脚,就是看着突然恢复正常、飞奔而去的鸵鸟“望烟兴叹”。为了自己的小鸟,鸵鸟可以成为最勇猛的战士,南非甚至有人用鸵鸟来牧羊,就是因为它们可以把袭击羊群的黑背胡狼一脚踢下地狱。
[孵蛋中,勿扰~]
因此,最强壮、最有能力的鸵鸟就能够养大数量最多的小鸵鸟,而这些小鸵鸟可能一半以上都不是她自己的。(这和人类花钱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老师教育,有点异曲同工吧。)因为这种策略,鸵鸟的数量上升得很快,一年工夫,野放的十多只鸵鸟已经变成了50多只了。
但若因为这个策略就觉得鸵鸟“聪明”,倒也不见得。事实上我们在保护区里见过的最为匪夷所思的事情,也是发生在鸵鸟身上的。
保护区有个闲置了很久的营地,鸵鸟跑了进去,却忘记了入口的位置,结果就被困在里面了。其实它只要沿着围网一路跑下去,就能出去,但鸵鸟似乎并未意识到这一点,而是总沿着围网来回跑动。一天,为了检修围网,小虎带着工人路过,鸵鸟看见后大吃了一惊,不顾一切地向围网冲去,结果就把脚给缠在围网上了。这一来,鸵鸟更加紧张了,拼命地把头往两根钢丝中间伸去,长长的脖子从钢丝一边绕出去,又从另一边绕进来,然后脚一蹬——竟然就这样活生生把自己的头给拧了下来!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看得大家都傻了。虽然有照片为证,可后来和谁说起这件事,都觉得不可思议。
其实鸵鸟并不是很“聪明”的动物,它的脑子(30克)还没有它自己的一个眼球(60克)大。它们在野外生活的时候,更多依赖的是他们的本能和体魄——视力发达的眼球、强健有力善于奔跑的双脚、长达14米可以消化各种类型食物的肠子、能够通过升高体温来减少水分丢失的体质、还有不惜通过盗窃来增加自己子女数目的强烈母性……等等。在这方面,很多动物都和鸵鸟一样——而这些特质,就和人类的智慧一样,都是适应自然的产物。只有人类才经常会用“聪明”与否来评判某一种动物的优劣,其实不过是以自己所长比别人之短,洋洋自得罢了。每一种动物都有它特殊的生存本领,只要能活下来就都是好样的。就像这些鸵鸟们,你可以说它们像傻瓜似的冥顽不灵、不懂变通,可是,看着他们肆无忌惮地在草原上奔跑,看着他们不顾一切地追逐自己的爱情,看着他们对敌人如何疾恶如仇、对(哪怕不是自己的)子女又如何含情脉脉,你会觉得它们对待自己的生活是这样的专注、心无二鹜,或许,就会开始羡慕这种单纯吧。
(完)
本文曾刊于《人与自然》,顺便悼念一下这本难得的自然类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