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原:第一流的下流
宋石男
流氓原浪得虚名。
在流氓原也就是刘原的流亡三部曲《丧家犬也有乡愁》、《领先处男半目》、《丢下宝钏走西凉》出版之际,我必须站出来,揭穿他的真面目。
一说到刘原,人们脑子就冒出流氓,冒出色情,冒出风月,冒出一篙春水的胴体和鼓睛暴眼的生殖器。但是,你们全给刘原骗了!
这个中国专栏史上最大的骗子,用硬邦邦湿漉漉的文字将自己打扮成一个流氓,其实却是一个羞涩、多情、怀旧、忧伤,颇多几分旧文人气的君子。
他重情,跟幼齿相好多少年,就在专栏里写了多少年,在这方面,他能流氓过微博局长吗?他讲义,行走江湖从未做过水准线下的事情,在这方面,他能流氓过铁道部吗?他敬业,没降低过一次智力和品格去忽悠读者,在这方面,他能流氓过环球时报吗?
您或要问,那他为什么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屌样子,讲故事,他最黄,说性交,他最像,为什么?
作为业余历史爱好者,我不会越庖代俎,强作解人,一切以史料说话,且抄一段刘原自己的文字吧:
“我们这些人的哲学是不管喜事丧事,最后都会归结到性事上。性事为生,丧事为死。我们说着黄段子的时候,何曾是对生殖器有着兴趣,我们无非是以这样的调笑,抵御着对衰老和死亡的恐惧罢了。死神若临近了,给它说个黄段子便是。”
色情到彷徨,彷徨到颓丧,颓丧到苍凉,这调调,也只有刘原写得出来。
在我看来,刘原是普天下第一流的下流人。他下流,因为看不起上流,因为不屑于与高冠博带者同流。他从一开始就像个被释放的少年劳改犯,冲着每一个看到的淑女竖起中指怪笑。早在他写《南方体育》舞文弄墨专栏时,就已经形成自己的风格。而风格,是几乎所有写字的人一生都在梦寐以求的东西。刘原的风格,是在吊儿郎当之下藏着柔软;在调笑之下藏着孤清;在满不在乎之下藏着沉痛;在丧家之下藏着返乡;在无根游谈之下藏着信仰。因此,我更愿意将他看成一个披头散发的圣徒,他的宗教是温情而他的祷告是叛逆。借用兰波的话,他被彩虹罚下地狱。
也许下面这段文字能精确表现刘原“第一流的下流”的风格:
“北京是怎样的一种俗世呢?是深秋的蟋蟀都已睡去,长安街上的红墙木立假寐,而巨大的明月像孕妇的肚皮一样骄傲地挺起来,挺起来。是香山上的枫叶都为秋天奔丧去了。是昆明湖的积雪掩盖了整个冬天……是你望着暮色四合、孤塔肃然,忽觉人世如斯简单,骤然间万念俱灰,只想做一只枕着星光入睡的,未名湖里的老王八。”
很郁达夫吗?不,很刘原。
还有这段:
“圆明园里倒有大片的荷,荷们都长在死水上,四顾茫然。我沿着残碑一路走去,嗅见了一个王朝腐败的气息。野路深处,忽闻吭哧之声,探头一望,一对民工夫妻正倚树交流。呵,左边是野荷,右边是野合,而我是端坐于野荷和野合之间的,木然剥着莲蓬咀嚼的那个村民甲。”
才三十多岁就这么老迈了,已经三十多岁还这么青春。你要说这段文字是个老头儿写的也对,你要说是个小杂种写的,也没错。刘原十数年栖栖遑遑,越南宁,停广州,逗南京,窜京华,留长沙,想老很容易,想年轻却不那么简单。可他的文字,偏偏是老年人与小杂种奇妙的混合。棋局已残,吾人将老,欲不哭泣也得乎?纵使棋局已残,但吾人尚有哭泣之力气,怎能不作丝毫抵抗就老了呢?
深情之人,未易言老。深情之人,就算中一千支暗箭,与爱人的一次接吻就足以恢复体力;深情之人,就算换一百个住所,心里住着乡关,处处皆是乡关。刘原是深情之人,但他过于骄傲,不好意思用《知音》、《女友》或汪国真的方式表达出来。于是就有了下面这种关于爱人的文字:
“我懒懒地躺在沙发上,看渤海之滨的朝阳慈祥地浮起来,看日俄时期的老式电车从门外缓慢地驶过,看即将嫁给我的幼齿一脸幸福地让化妆师画眉,忽然有种地老天荒的感觉。如果能够令欢颜驻留,让人生只若如初见,我情愿倾家荡产,买一卡车的兰蔻和嘉娜宝,献给我的正被岁月摧残的婆娘。”
这文字,坚忍不拔,无坚不摧,超过一切海誓山盟。
还有下面这种关于乡关的文字:
“10多年前,我最痛恨的就是这里的山清水秀。我巴不得离开这里,去繁华的都市。但当我见识过广州的污浊珠江,北京的沙尘暴之后,也终于心意回转,爱上了这样的山水……端午这夜,我们在河畔吃鱼吃高了。回到厂里的招待所,睡了一个极为清静的觉,宛如死猪。许多年没再睡在这个小镇了,如今枕着水库的夜雾睡去,当真很是清甜。”
丧家犬的乡愁,是最动人的乡愁。我想起一位认识的老人,得了绝症,放弃医疗,回到故乡。在去世前几天,强撑着起身,骑自行车绕小镇一圈。他看到的想到的,如果写出来,一定也是绝好的文字。这种事,我觉得刘原也做得出来。
不过,各位切不要被我引用的文字给误导了,以为刘原只是抒情圣手、议论名家,他其实还有出类拔萃的叙事才能。譬如这段:
“20多年前,父母常叫我去国营肉店买猪肉,我那时瘦小得像蚂蚁一样,前面老被大人加塞,总要排上一两个小时才能买到肉。我总是踮着脚,望远方那个翻飞着屠刀剁肉的麻脸阿姨,心想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娶她,这样就可以不必排队了,而且我买五花腩肉的时候她会割排骨给我,我买排骨的时候她会加猪下水给我。哦,在那饥饿的年代,我是多么渴望去和国营肉店的阿姨扯个证啊。”
像刘原这种将小说、杂文、散文诗熔铸于专栏一身的作者,在当代中国实在是太少了。如今,专栏作家日益沦为骂人的词,跟公共知识分子、优秀党员以及妇女之友差不多。你要说自己是专栏作家,嫖个妓都不好意思叫人打折。但刘原高质量、高产量的专栏写作,毕竟为专栏界小小挽回了一些颜面。让人们知道,原来专栏除了通便调经之外,别有其价值。
刘原写专栏已经十三年,以他的创造力和生命力,我想他至少还能再写三十年。能令三十年后之中国,犹有清响,自生一种欢喜痛快,岂不快哉,岂不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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