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OK(Magazine+Book),即杂志书:外表像杂志,有刊号,按杂志统计,强调视觉效果,价钱便宜,但主题专一,又能像图书一样长时间摆在书店里销售。图书原则上不登广告,而杂志书刊登广告。
2009年日本出版杂志书8511种。在中国,MOOK也遍地开花。
《读库0805》的人物传记《歌者夜行》写的是民谣歌手周云蓬。老六要求作者采访三个月、写作三个月,"这个人才能立起来"。半年后,文章发出来,作者绿妖和周云蓬已成为了爱侣。 (贺延光/图)
六年前老六头一次卖《读库》的咖啡厅已经不在了。那时北京三联韬奋图书中心二楼角落,有一条狭长的空间辟为咖啡厅。9个月前,这间著名书店的整个二楼变成了"雕刻时光"咖啡馆。
老六大名张立宪,在朋友同行当中,绰号远比真名更显赫。来由是他对数字六有着不可理喻的喜爱,一切数字到他手里恨不得都变成六,比如"事不过六","六大纪律六项注意"。2005年,老六已在北京混迹传媒出版业多年,各种机会和订单应接不暇,他却在36岁本命年的时候拒绝了摇向他的橄榄枝——"说到底还是在被动接受别人的挑选",开始主动做一本"符合自己理想的书"。
《读库》取"阅读的仓库"之意,是两个月出一辑的丛书,每年六本。刊载篇幅为1万-5万字的,历史、文化类非虚构特稿。《读库》像书也像杂志,但杂志当期卖过就过了,而《读库》从试刊号"0600"到最新的"1102",每一本都还在卖。
自立门户做《读库》前,老六问自己:"最惨会怎样?"如果一本都卖不出去,自己赔得起么?从著名书店的面积缩水可以看出图书行业其实有点惨,可六年下来,《读库》不惨,还很风光。
老六至今是《读库》惟一的专职编辑。当年他给读者写拜年信,说"我谨代表《读库》全体员工",他绝对可以代表。
《读库》做郭德纲历时半年,等到文章刊出,郭德纲已经从"天桥乐"门可罗雀变成声名大噪一票难求。 (贺延光/图)
从作者写成情侣
张立宪毕业于人民大学新闻系,之后的履历表看上去很不安分:《读库》之前的15年,他在不同的报社、杂志、电视台、网站、出版社,先后干过校对、夜班编辑、责任编辑、策划编辑、主编、出版人……他因此熟悉一个媒体从无到有再到卖出去的几乎所有环节。
他一个人构思了《读库》蓝图,然后自己组稿、编稿,自己决定纸张、开本、版式、装帧,哪怕色弱也要自己下印厂监督调色、印制和装订。他并不因为事必躬亲觉得累,因为自己每年只要全心全意做六本书,而一个普通出版社或图书公司的编辑,一年至少要做二十本书,才算完成任务。"书号属于垄断资源,它本身就意味着钱,所以各出版社都要把自己的书号用足,以免下一年组织上不给那么多书号。"许多出版社为了保证数量,往往降低选题门槛,牺牲书的质量,"可能全世界的出版机构,都不会出现这样围着书号安排生产的怪象。"
有了对所有环节的控制,老六实施了对书籍质量近乎洁癖的苛求。
正式的创刊号《读库0601》以郭德纲专题主打,三篇文章占据76个页码。操作专题的撰稿人东东枪接到老六的两条约稿要求:一、不遗余力,不计成本,不留遗憾;二、时间服从质量。这"三不"成为日后《读库》约稿的通则。"从2005年9月为约稿做准备,收集资料历时半年。从初稿到完成也有三个月时间。"东东枪回忆。这段时间里,郭德纲已经从"天桥乐"门可罗雀变成声名大噪一票难求。《读库》郭德纲专题刊发时,几乎所有大众媒体已经报道过郭德纲,连宠物杂志也要郭抱着猫狗上封面。但老六认为仍然有机会,"就是读者看了以后,会对《读库》有一个信任感——同样的东西,《读库》做过的,应该是最好的。""即使到目前,一次用这样大的篇幅描述郭师傅的,只有这一组稿子。能够安安静静地与郭师傅单独沟通十几个小时的,能够到郭师傅家里,把他家中几乎所有照片从头到尾翻检一遍的,恐怕只有我。"东东枪非常自信。《读库0805》的人物传记《歌者夜行》写民谣歌手周云蓬。约稿时作者绿妖知道周云蓬但没见过面。"我说我们需要采访三个月,然后写作三个月,至少要半年。"老六说,三个月的理由是"你要采访他对你说的话,要记录他说话时的样子,要记录他不说话时的样子,也要记录他做的事儿,还要记录他的朋友说的话,这个人才能立起来。"
半年后,文章发出来,绿妖和周云蓬已成爱侣。
《读库0601》迟于计划完工,因为老六选定的纸只有一家山东的纸厂能够生产,而《读库》设计的开本又需要专门生产一批特殊规格的纸。厂家交货晚不说,还必须收现款。但成书拿到手里,老六还是喜滋滋庆幸自己的坚持:"这纸是对的,那种挺括温暖的手感,确实不是能便宜一大笔钱的纸能比的。""甚至,推迟了一个多月付梓也有一些好处。我得以调换了几篇稿子,多揪出一些错字,装帧设计上也完善了一些。"这种花痴一般的精益求精,老六自嘲是"既疯且贱"。
他更乐于把作者也变成同样的"贱人"和痴人。不少作者本是他的朋友,给《读库》写稿的投入产出比,较之他们日常的文字营生,简直太不划算,"这些贱人全都乐在其中。还有的得到稿费,还要变买成《读库》,送朋友,送美女。把一些人的贱劲充分挑逗出来,是《读库》最大的历史功绩。"老六在自己的博客里得意洋洋。
"我们已为您安排重寄"
《读库》的生产过程,几乎在老六的博客上全程直播。每一期的进展、心得、难题都分享出来,书成之后,他准时贴出目录和推荐篇目的介绍。书痴做书的过程,引来的也是书痴,他们关心每本书的诞生成长,也成为《读库》的头一批顾客。
2005年11月,试刊号《读库0600》印了接近2000册,老六选定三联书店二楼的咖啡厅"摆摊"。他用今天的事情比喻,"就好像360跑到腾讯公司里去卖东西",本以为100本怎么也够用了,结果得靠朋友中途去他家拉书来,这天卖出300本。有读者当场就从书里挑出若干错漏,更有好几位自告奋勇要给《读库》当校对。
理想得到检验,两个月后,正式出版的《读库0601》首印1.2万册。老六的家从此成为仓库,到《读库》第三年,床和桌子之外全是书,从卧室到厨房,从厨房到餐桌,人能行走的就是一条羊肠小道。妻子想看电视,就要在书堆上给自己找能坐住的位置。
实体书店和当当网之外,《读库》相当一部分销售是邮购。最初所有寄书的信封都是老六手写,直到2007年成都一位读者寄给他打印标签的软件光盘和一叠标签贴纸,《读库》才告别了手写信封。
读者是真的爱这书,他们自发地给老六寄来新茶、核桃之类土特产,让老六两口子心里甜得不行。投桃报李,老六在2010年年底一篇《读库》博客上的检讨和承诺,把《读库》的售后服务提高到乌托邦一般的程度——
邮政运输过程里免不了粗暴装卸,过去有读者来信表示收到的书有污损,《读库》的服务人员总会打电话过去问:您需要我们重寄吗?老六惭愧地意识到,这是把难题扔给了亲人一般的读者:"说需要吧,都是订阅《读库》若干年的老哥们,乡里乡亲的,实在张不开口。说不需要吧,《读库》的读者又多是那种完美主义的偏执狂,接受一本有瑕疵的书,心里总是别扭。"老六断然杜绝了疑问句,以后的电话打过去,一定是:"对不起,我们已为您安排重寄。"
为了拍张火丁,老六租下北京儿童艺术剧院舞台。现场五位摄影师可以用任何姿势、任何角度拍摄。演员一遍遍表演,直到摄影师抓拍到自己想要的镜头。 (吴钢/图)
只有样板戏这么做过
老六不精通京戏,但迷余派老生和程派青衣。对京剧的痴迷和对出版的痴迷捏在一起,造就了《读库》出品的"最疯狂举动"。他想出一本程派青衣张火丁的舞台摄影画册,于是花半年时间说服了张火丁及其兄长同意这个计划,从2006年开始,他带着摄影师追着张火丁的演出拍摄照片,济南、天津、北京、上海、香港……
"我们见到的梅兰芳、程砚秋等大师的风采,可能并不是他们最美好的样子。由于种种时代原因,他们流传下来的影像资料,往往是已到暮年时才拍摄完成。我希望在一个演员最巅峰的时候,记录下她的艺术成就和表演状态。"
拍演出照,摄影师对戏必须熟悉。老六在网上见过一个戏迷拍的《春闺梦》,赞不绝口:"他知道张火丁唱'独自眠餐独自行'那句最美,便要事先抢一个能面对她的身位,并且他还要知道这句中的华彩处是'自'字,宋小川老师此时的眼神配合也是最好的,这样才能抓拍到那一张。"跟拍的过程里有的摄影师对戏没那么熟,老六就在一旁掐胳膊给提示。
剧场演出实拍毕竟还有种种限制,2008年7月,老六租下北京儿童艺术剧院的舞台,在国家京剧院的支持下,演员、舞美、灯光、道具全部到位,由张火丁把程派大戏的精华场次一一演过,持续五天。现场五位摄影师可以用任何姿势、任何角度拍摄。演员一遍表演之后,还可以重来第二遍、第三遍,直到摄影师抓拍到自己想要的那一瞬。
《青衣张火丁》的撰稿、曾任中央戏曲学院戏文系主任的傅谨,在回顾拍摄经历时说:民国时期的京剧照片大多是在摄影棚里摆拍,像这样舞美、灯光、道具、演员齐备,专门为了拍照而进行表演,只有"文革"时期的样板戏这么做过。
台上台下,幕前幕后,历时四年,为张火丁拍摄的照片总计有六万多张,老六从中挑选出近千编印成册。2010年1月,十三位摄影师参与,傅谨等人撰文的《青衣张火丁》出版。大12开,157克无光铜版纸,全彩印刷,锁线胶订,布封函装,这册摄影集投入一百多万,老六称为"纸天堂"。"拿到手里,懂行的人知道我们的用工用料讲究到什么地步,不懂的人觉得这部书让他很舒服。"
一些媒体用"耗资百万"来渲染这本书,老六恳请"不要用所耗资金来量化我们的投入":"一株植物的长大,你看到的是花多少钱买种子,施多少钱的肥,最后能卖多少钱,但我更喜欢看到它扎根的土壤,它在阳光下的呼吸,它在风中摇曳的姿态,以及它的果实的饱满。如果这本书能让大家满意,靠的肯定不是花钱多或少,而是我们的扎实、诚恳、勤勉和谦卑。"
《读库》计划用三到五年,整理修复出版民国(包括晚清)时期的老课本。 (《读库》供图)
2010年初的《读库1001》里有一个民国老课本的专题。事实上这组稿子在此前长达半年的编辑过程中,已经给老六打开了一扇窗:"民国年间,兵荒马乱,但教育未废止。上有信念,下有常识,小学课本集二者于一身。那是文字和教育的一次浩荡北伐,于清末民初的文言八股之间,让清风骤起于萍末。"
他开始留心寻找老课本,却发现公共图书馆没有收藏教材的习惯。辗转找到一位多年搜集老课本的先生。"这位老先生平常没事,就翻这些宝贝。他的同事看到了,很好奇,也拿过来翻,感慨万千,说,钱学森之问的答案就在这里。"
《读库》计划用三到五年时间,整理修复出版民国(包括晚清)时期的老课本。经过筛选,确定了八到十套,每套两门课,《国文》和《修身》,从初小到高小。第一套已经进入出版前的最后环节。"为人父母者,可以与自己的孩子一起,通过一百年前的老课本,真切体会到温暖的母语,和坚实的人生道理。"老六说,"我们不是在向老课本致敬,是向比民国老课本更根本、更永恒的一种东西致敬。"
央视主持人柴静(右)是老六(左)的朋友也是读者,每年年底的《读库》座谈会,她都客串主持。 (郜华欣/图)
"不发展的自由"
央视主持人柴静是老六的朋友也是读者,每年年底的《读库》座谈会,她都客串主持。每次她提前半小时到场,听众席已经坐满。"你很少能见着那样的场面,几百人,没人搭讪,没人大声讲电话,一人一本书,在那儿看。我跟六哥说'沉默得跟金子似的'。"一本杂志和读者之间能有这样的关系,柴静感叹不已。
柴静总说老六和《读库》的存在,让她没有了发牢骚的机会:"在同一个时代,他以一人之力,在自己的行业做成这样,还享受得直哼哼。没什么可说的,赶紧把自己手头的事做好点吧。"
老六做《读库》,肯定不只是"享受得直哼哼"。
2006年底,《读库》未满周岁,便在博客上通知亲友:"遇到点情况,请大家耐心等候,这是个特殊的行业,具体到某一本书或某一套书,其命运的脆弱之处,甚至还比不过街头卖煮玉米和烤红薯的无照小贩。"
《读库》做到第二年,2007年中秋,他扛着四处筹来的12万块钱,去给一家纸厂结纸款。财务报表上,《读库》是盈利的,但他却要出去借钱。"因为该给你回款的人,不给你回款。那时候正是股市上到6000点的时候,很多人都拿着钱直接去炒股,谁还给你回款呢?"流通环节商业契约精神的欠缺,令他特别绝望。
他对图书业落后的代销制也很不满。书发到书店,人家爱卖多少卖多少,反正剩下的书退回出版社。每次见到从书店退回的《读库》,就像看到自己的孩子被蹂躏过,"欲哭无泪"。
2005年出试刊号征订时,有读者就要求用支付宝付款,老六拒绝了,"应该给分销商信心,让大家去找他们。"这时候他开始认真地考虑开网店了。2008年的2月20日,《读库》网店在淘宝开张,老六惊叹这里的卖家评级,从红心到钻石到王冠,"达到五颗王冠,居然要卖出二十万件宝贝。"四十天后,《读库》已经是两颗钻石,现在是三皇冠,售出产品七万七千多件。
到现在,直销约占《读库》全部销量的1/4,"这1/4就让我心里有底了。我可以跟发行商提条件:你要给我及时回款,你不应该给我退货,不应该有这么大的损耗——大不了我不让你卖了。"老六庆幸《读库》赶上了、顺应了网购的潮流。《青衣张火丁》在开始设计的时候,就没打算放在书店卖。标价660块一套的书,"他一年才卖三本五本,就有一本损耗,而且那款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仅通过直销,《青衣张火丁》至今已卖出近2000套。
如今每辑新的《读库》出版,可以让全部作者在六天内收到稿费。《读库》不久前再版一册1950年代在国内出版的挪威绘本《童年与故乡》,坚持找到了译者吴朗西、手书丰子恺的后人,把相应稿酬付给他们,而并不是在版权中心挂个号,寄存一笔稿费,尽管那在法律上已经完全说得过去了。"人在做,天在看。"老六在《读库》博客里写道,"如果版权上有瑕疵,如何能够像一个丰收的农民一样享受收获的喜悦?"
这些年,没有印厂和纸厂的人来找《读库》要钱,老六都在应付账期内主动支付了。"不管别人欠我多少钱,我不欠别人的钱。《读库》已经出版了三十多辑,貌似在做编辑工作,而我们真正做到的,超出了传统编辑范畴——我们已经在打破图书行业很多落后的潜规则,并且在建立新的规则。"
《读库》做出了名气,有机构表白了收购意向,老六果断回绝。他不需要外边的钱,也想不出拿这钱来做什么。"《读库》怎么起家的?就靠两三万块钱。你给我两个亿,我也是花两三万这么做。"一个好朋友热情地希望帮助《读库》上市,老六还是觉得没有必要,上市了反倒失去"不发展的自由"。"我觉得比钱更值钱的是时间。《青衣张火丁》我们拍了四年,实打实的花销也就一二百万吧。现在再有个有钱人拿一两千万来也拍不出来了,因为那四年已经过去了,这世上不可能什么事情都能拿钱买得来。"
2011年4月,《读库》的"编辑魔鬼训练营"在北京开张。训练营招收40名媒体从业人员、专业编辑,钻研"从手稿到成稿——案头编辑的细部训练",结果有400人报名。训练营是免费的,虽然只有三次集中学习,但课下至少要花30个小时做作业。
下半年,他准备再开设针对非虚构写作的魔鬼训练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