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
一、
由于据说是二十年来美国中北部最大的一场暴风雪,我的飞机晚点了 27 个小时才出发。再加上 20 个小时的飞机航程,等我到达香港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多。入关的官员对我没什么好脸色,不过我自己的脸色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
越来越害怕旅行了。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不知道该跟谁说「我到了」,那感觉足可以把一切到达的喜悦抹杀掉。
从积雪过膝的明尼苏达来到湿润温暖的香港,不能说不是一件开心的事。早上只穿着件衬衫走在九龙塘附近的校园里,闻着空气里荡漾着的植物的清香,几个星期以来骨头里积存的寒意一点点融化开,让我竟然有了一点回家的错觉。
中午和晚上都在和正在香港高校教书的朋友们吃饭。这次来香港除了要做学术报告,也想对香港的教职市场多点直观了解。我似乎正在沿着某人曾经对我的期望一点点前进着。
所以越是前进,也就越是失落。就算成功了又能怎样呢?
铜锣湾永远熙熙攘攘。我毫不费力地找到了那一家双皮奶店,还有转角过后的 MUJI。MUJI 的摆设和三年前几乎一模一样,而我却不再是那个毫不犹豫略过门口男装部分的当年的我了。MUJI 的玻璃器皿依然对我的口味,我曾经辗转把一套玻璃茶具从香港带到洛杉矶,然后被打碎,再也无法还原。今天又看到了它们,却连捧在手里的勇气也没有了。
一切生活首先都是物质层面的生活。而我曾经多么不了解这一点啊。
二、
我最近常常想起 Q 老师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奥里维要学着男人气一点,雅葛丽娜走了不等于生活的意义就没了。」
这句话并不是不能反驳,比方说,奥里维和雅葛丽娜至少有个孩子,还是很好的一个孩子。再比方说,奥里维很早就死了……如果我能确定我三十多岁就会死掉,我现在应该也会开心一点的。
我最近才开始意识到一个问题。从我十几年前第一次读这本书开始,就毫不怀疑我更热爱奥里维这个角色。但是我心目中理想的爱人却从来都不是雅葛丽娜,而是──毫不令人惊讶──安多纳德。当年的我大概决不会想到,有一天,我会因为一个并不像安多纳德的姑娘消沉得无法自拔。
这个事实多少让我有点怨恨。如果我的审美不曾那样强烈地被安多纳德统治过呢?
Q 老师大概会不同意这种论断,因为这两个人并非彼此的对立面,而且这种怨恨也毫无道理。安多纳德当然是更完美的女性,我今天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只是我当时没能学会欣赏不完美的雅葛丽娜罢了。
三、
三年前的一个下午,我在中环的街头,大吼到:「我讨厌这个城市!」
我一定是把我身边的人吓到了,甚至我自己多少也被吓到了。我甚至都来不及去想,我到底在讨厌什么。我的朋友们不明白,我的父母也不明白,甚至我自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有意无意地回避去想这个问题。怎么会有人讨厌香港呢?怎么会有人讨厌这样生动荡漾着的活色生香的生活呢?我在害怕些什么呢?
所以没人告诉我答案。所以那个问题也最终把我拉进了漩涡。
如果今天的我还能在港岛街头遇见当年的我,我会对他说:「我明白你的委屈,我明白你诚实的痛苦,我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执着地逃避,我明白你对香港又爱又厌恶的感觉来自何处。但是我要解释给你听,你错了,你的逃避和厌恶不但不能解决问题,而且只会带来更多的痛苦。你今日不顾一切想要躲避的,也将是他日你不计一切代价想要挽回而不得的。」
我相信我能说服他。
我真希望我能说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