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
我的朋友张有一种怪病,便是他每每只能活一年。
他总是忙不迭地降生下来,匆匆地发育、成熟、学习、找马子、找工作,再匆匆地工作、结婚、生子、退休、苍老、死掉……所有一切总约摸一年完成。
而他的孩子,也总会继承这基因,卷入这轮回,即便每一代都有各自的名字,我也难以尽数,总之一概管他们叫“张”。
于是我们年都要去张的满月酒、去张的婚宴、去张的葬礼,每每也见到孩童的张放着好奇的眼睛向我请教、年少的张开了酒与我抱怨、年迈的张又饱受沧桑地向我宣导。
也因了这朋友,我的心境总在山颠与谷底间荡漾。三个月大的张,眉宇开展,臂膀带着棱角,若是女孩,乳突臀翘,令人心动,只觉得有无尽的生力,连自身也感染激烈;但他致十一、十二月的年纪,便转瞬成了一杆枯枝,仿佛一触即断,连你的心也一并寒冷缄默。
但是青春往往更像是假象,老朽的泥潭才更像是永恒。
俊美年少的张每年都会跑过来,和我说:“操,我爸干的都是什么玩艺儿!等我大了,我万不会像他。要是我有了孩子,我也万不会像他对我般教我的孩子。”
这时我总会想:不错的,你只要再稍等,就会有机会有你的成年、有你的孩子,你自可以实践这些的。
但成熟的张每年也会来,这时他总少不了烦恼,便也抱怨起来:“你看我那小儿,每每给我找麻烦,什么事也不动,这世道其实像他想的一样?”
白头发的张也来,和我讲人生处事,尽朋友之谊,把他一辈子的经验和盘托给我。尽管我不爱听这些,但也尽力认真,因为不久,老的张要去死去。
和张聊完回到家,我总是会叹气的,妻子自然会来问我“怎么回事”,我回答她:“你看,假设我们是可以活到七十几岁,我们便可以经历七十几个张,可是我一代代地看他们长成死去,确实地说,那每一代都是毫无二致的,就像摩天轮笼子里的松鼠,怎样向前跑,却都是一样的。”我顿一下,又想到:“其实我每次见他年少,说话时眼里闪着光,言语里带着端倪,无不觉得这一次的张是与往年不同,会有新的模式,新的人生,纵然只活一年,有说不定有一道耀眼的烈焰,可是几个月转过去,这希望有无不和陈旧一样,老年的张总会变作年轻的张嘴里抱怨的张,而年轻的张再接着被年老的张抱怨。”
“你是他的朋友,你都看在眼里,你可以告诉他的”妻说。
“这么多年了,我怎么会没告诉过,但那就像是一道铁壁,你的话怎么有用?”我这样说,但心里也在想:要不是张基因带了这怪病,我怎会知道这回事,他的一辈子若和我的相等,我也不是觉得一切自然而然吗?况且,我困在自己七、八十年的命里,我去告诫别人,我自己的生命、一辈一辈,就当真不是悲哀的轮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