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商业经典】查建英:魂兮归来
文/查建英
缄默
在我天真烂漫的童年,有句流行口号,叫做“灵魂深处爆发革命”。
那时我年幼无知,并不清楚这振聋发聩的口号在中国已有了相当的历程。革命其实早已爆发,但被认定仍须继续下去,因为尚未攻克那最后的堡垒---灵魂。不久,革命的最后一役终于爆发,全称“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们见证了无数灵魂的惨烈搏斗:在阳光灿烂的日子,在月黑风高的暗夜,在大街上,在私室内。风暴过后,空中飘荡着无数不肯离去的冤魂,地上留下大批丧魂失魄、惊魂不定的人们,成千上万,形形色色,难以名状。
后来,文革结束,国家转轨。人们不再热衷于革命或者灵魂。在我的整个青年时代,灵魂这词,像很多听之玄妙而高深的事物(比如真理、主义、精神、理想)一样变得可疑,让人不敢与之过于盘旋。即便在浪漫而亢奋的八十年代,那些务虚谈玄,也有如回光返照般脆弱而短暂:久病垂危的灵魂,怎能一朝复生。
无可挽回地集体幻灭。幻灭感如此深入骨髓,一切伟大的口号、崇高的言说、庄严的承诺、终极的探究,国人对于它们的怀疑、调侃、揶揄,几乎成了条件反射。与灵魂相关的区域,一概门可罗雀。即便在文艺家、哲学家当中---那些向来最乐于、最善于讨论灵魂问题的人---大家也不约而同地缄默。谈论灵魂这类事,变得有点扯,有点装孙子,有点大尾巴狼。
更有某种无法言说的恐惧,潜伏在民族潜意识里。倘若革命能以天堂的名义带你下地狱,焉知灵魂不能打着救赎的旗号从地狱里升上来,引你去那无人知晓、无法控制、无可量度之界域?这界域并非天堂,无以名之,却有一系列关键词,比如良知,比如罪感,比如羞愧,比如忏悔,比如道歉,比如宽恕,比如和解,比如爱。可是,在一片既压抑又好斗、远非以理性著称的土地上,谁能保证,冤魂的昭雪定能化为谅解的悲悯,正义的惩罚不会重演狂暴的复仇?罪与罚,哪个更可怕?对一个曾因渴求灵魂的彻底解放、精神的完全平等而抛弃一切、砸烂一切、释放一切的民族,对一个百孔千疮、几乎失去一切、而终于重新开始审时度势、衡量得失的民族,这样巨大的能量,或许还是退避三舍的好。这魔瓶的盖子,最好不要再揭开。哪怕灵魂永远幽闭其中,永远不得超度。于是乎,因恐惧而胆怯,因胆怯而回避,因回避而麻木,因麻木而欢快!
狂欢
是的,欢快。没有灵魂有肉体,没有精神有物质,没有理想有现实。伟大的物质时代,在乌托邦的废墟上、在大干快上中轰然到来,千楼万厦、千姿百态、精彩纷呈、琳琅满目。红尘万丈、大快朵颐的盛世生活,沸腾得在冒泡、绚烂得在闪光。明哲保身、顺风使舵,是这时代成功者的新哲学;恃强凌弱、贪得无厌,是这丛林中猛兽的真信仰。
什么灵魂,什么超度,让所有虚无缥缈、自我折磨的东西见鬼去吧!无梦的夜晚,睡得更安稳。没有问号的人生,过得更积极。我们要吃饭,我们要穿衣,我们要发财,我们要消费。我们正在娱乐,我们正在开心,我们正在忘记。我们的孩子正在出生,正在成长,正在无可忘记。让我们在向钱看的同时向前看。让我们为这伟大的、务实的物质时代的到来而庆幸、而欢呼。
乌拉~~~
灵魂的市场
直到某日,在一张报刊上,我偶然读到了一篇关于宗教回潮的报道,其中一位西方传教士的说法吓人一跳,他说:“中国是当今世界上最大的灵魂市场。”中国是当今世界上最大的灵魂市场?!是这样吗?
毋庸置疑,中国不仅是当今世界上最大的制造地、最大的出口国,还是最大的无神论国家、最大的世俗文化。在此我应该声明一下,我本人并非任何一种宗教的信徒。在宗教问题上,我是怀疑主义者、不可知论者,包括怀疑“灵魂不灭”。十九世纪法国学院派绘画代表布格罗作过一幅描绘灵魂升天的油画,那股老实憨厚我看了总要微笑,因为画面上那两位褐发天使,分明就是两个身强力壮的法国青年搬运工,而那正被他们运往天堂的“灵魂”,则是一位双乳裸露、丰腴性感、沉睡着的姑娘,就连天使后背上的大翅膀,都是百分之百的写实。基督教传统里关于灵魂、天堂、地狱的想象,引发的大抵是如此这般的文艺创作。至于那种将“灵魂不灭”说成“穿行于时空的永恒信息流”之类的解释,我怀疑也不过是信息时代人类又一个自我暗示、自我安抚的智力游戏罢了。
但我相信,假如当今这世界上只有一样东西既不能制造(当然更不能伪造、抄袭、盗版、剽窃),也不能购买,更不能消费,那恐怕就是灵魂。
你听过这个故事么?说的是三个外国人在非洲旷野中赶路,一个欧洲人,一个美国人,一个中国人,跟着一个当地向导。因为事情很急,所以必须日夜兼程。不料上路之后,那向导却隔一段就要停下来歇息一阵,不慌不忙地解个手、出出神、吹吹口哨、哼哼小曲,弄得三个心急火燎的外国人忍无可忍,一起质问他为什么,结果那个非洲人慢悠悠地说:“因为灵魂走不了那么快,咱们得等等它,别把它弄丢了呀!”
史铁生
这个关于灵魂和速度的故事让我想起史铁生。我从十九岁起认识铁生,三十年间交谈过无数次,在我熟悉的中国作家里,他是最关心这两个问题的。刘易斯(美国短跑名将)是他的偶像,但他绝非简单的速度崇拜者。记得有次和几个朋友在他家吃饭聊天,席间大家纷纷感叹:生活节奏越来越快、中国人越来越焦虑。铁生坐在轮椅上,忽然笑眯眯地说:“越听越像热锅上的蚂蚁啊,我怎么觉得,这样下去要出篓子啊。”大家听了继续大发议论,无非是全球化、后现代、信息爆炸、能源危机、科技飞跃,等等等,说的全都是外头的事。其实,铁生想说的,当然是里头的事:像那个非洲向导一样,他是担心中国人走得太急了、活得太忙了、要得太多了,会把魂儿走丢了、忙忘了、贪没了。
我想铁生是对的。并且我还相信,你跑得再快也躲不掉,就算你铁了心一辈子要做卡通片里那只快乐的猪。“不是不报,时辰未到。”老话能代代相传到今天,因为里面藏着硬道理,可惜当事人往往是聋子。
也许并非偶然,当代中国作家中对灵魂问题投以最专注、最持久、最深切之关注的人,是一位从二十岁起就半身瘫痪、辞世前最后十几年一直靠每周三次透吸来维持生命的人。不是有点讽刺么?不被逼入绝境,我们决不肯诚心诚意祷告神明、探询命运、追问终极。坦白讲,答应了写这篇文字,我心里也不免惶惑尴尬: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奢谈灵魂?你有病?还是无病呻吟?或者吃饱了撑的?你不是也貌似活得挺忙乎、挺欢实吗?俗人一个啊您哪!
是这样,一点不错,的确如此。人生一世,白驹过隙,我承认自己非但不持苦行,而且是绝对的乐生主义者,包括形形色色的物质快乐。即便如此,我终究还是鼓起勇气来写下了这篇文字。原因再简单不过,因为在我内心深处,我从来就相信灵魂的存在,灵魂的重要,从来就认为它是人之为人最独特、最高贵、最动人、最神秘的那一部分。我认同这样的观点:一个人有无灵魂,是衡量他或她之生命意义、生命价值、生命质量的最终标尺。
我们曾经走火入魔,我们曾经互相伤害,我们曾经失魂落魄,但如果我们因此将灵魂永远放逐于我们的生命之外,那才是我们对自己最深刻、最悲哀的戕害。
那么,这至关紧要的灵魂到底是什么呢?在《病隙碎笔》中,史铁生是这样讲的:
“是什么样的我,不仅高于(大于)肉身的我并且也高于(大于)精神的我,从而可以对我施以全面的督察呢?是灵魂。”
“精神,当其仅限于个体生命之时,便更像是生理的一种机能,肉身的附属,甚至累赘(比如它有时让你食不甘味,睡不安寝)。但当他联通了那无限之在(比如无限的人群和困苦,无限的可能和希望),追随了那绝对价值(比如对终极意义的寻找与建立),他就会因自身的局限而谦逊,因人性的丑陋而忏悔,视固有的困苦为锤炼,看琳琅的美物为道具,既知不断地超越自身才是目的,又知这样的超越乃是永远的过程。这样,他就不再是肉身的附属了,而成为命运的引领―――那就是他已经升华为灵魂,进入了不拘于一己的关怀与祈祷。所以那些只是随着肉身的欲望而活的,你会说他没有灵魂。”
“灵魂,必当牵系着博大的爱愿。”
多么质朴、健康、善良、宽厚、美好的灵魂!这样的灵魂,既是最柔弱的,也是最坚强的,所谓上善若水;既是最谦卑的,也是最高贵的,所谓低到泥土尘埃里,开出最美丽的花朵。
我想这是铁生的精髓所在,是那伴随他身历绝境、一生沉思的灵魂送给我们的最终祝祷。祝祷我们这些饱经爱恨情仇、忧患沧桑,却暂时仍然留在这尘世上的中国人,魂兮归来。
*史铁生于2010年12月31日凌晨辞世。谨以此文献给他永垂不朽之灵魂。 查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