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萧瀚在其微博上写道:“傅雷先生一天翻译600字,每每出版前的清样上还改了又改,傅先生译著等身,一代译界巨擘,所谓‘傅体’,看过他译的作品,再看别的译本,常读不下去。”
“傅译” 、“草译”或“林译“某某作品,到底好不好,颇值得商榷。窃以为我们更需要让作家“附体”,而非译者时不时从幕后出来的“傅体”。翻译应像演员,演什么像什么。《关云长》电影里的曹操,我从头看到尾, 看到的只有姜文。《让子弹飞》里的张麻子,我左看右看,还是姜文。我更喜欢葛优。他演福贵像福贵,演黎叔像黎叔,演李冬宝就像李冬宝。当然也有人会说,不行,管他演什么,我要看的就是姜文,当然这也是一种取舍,我无话可说。
萧教授的论调颇为典型,现今舆论对“老一辈翻译”情有独钟。2010年鲁迅文学奖里,什么奖都评,唯独翻译奖空缺。这个几近行为艺术的姿态,更为翻译青黄不接一说推波助澜,给人造成的印象是好翻译要么死了,要么老了。评估翻译作品, 跟标准化考试不同,有一个死的标准在那里。翻译艺术是主观的,水平的评估,不应该是硬指标式评估(criterion-referenced assessment),而可以是常模式 评估(norm-referenced assessment)。评估大师法眼多高谁也不知,兴许只是装腔作势,而找出相对优秀的作品完全可能。同一代人,不可一篙子打翻一船人,劣作需要批评,但也应让佳作得到认可,这样才赏罚分明。
“老一辈翻译”这个几近虚构的糊涂标签,对现今翻译有很大负面影响。一旦有人成了 “老一辈翻译家”,就等于在翻译批评里有了道免死金牌。不容否认,译界和很多行当一样,鱼龙混杂。人们对劣作失望,乃至以古非今。但老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有朝一日,我们也会成为“老一辈”,届时能否顶着此头衔,行走于文学江湖呢?恐怕后人不会这么仁慈。
今日,我们也该带着鉴别目光,去看被笼统视作“老一辈”的翻译家。从作品上看,译作仅有高下之别,无老少之分。这一点,我想大家不会有异议。今不如昔本属伪问题,但是提的人多了,也就成了值得费一番口舌来质疑的真问题了。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名家名译中,大小硬伤也有,但大家为长者讳,不好去讲。不知原文真相者,仅因盲目信任,通盘接受,甚至以讹传讹,影响对于作品的理解。我曾看到一位老一辈翻译家把大学里做小礼拜之前的“Take a cut”译作“逃课”。我现在的学校,学生还是每天去小礼拜堂,学校要记录要点名。所以一看到这话,我就知道逃的不是课,而是每天去礼拜堂聚会的活动。类似文化因素,有时需在生活中才能体会到。但是这样的阅历、学问和知识结构,新一代译者未必逊于前人。从事《摩西五经》新译的冯象教授,多年游学海外,通多国文字。如今很多译者穿梭国内外,见多识广。在全球化的文化背景之下,大家不出国门,也可接触大量现当代外国作品、还有帮助人了解国外文化的美剧、好莱坞电影甚至还有迪伦的现场演奏。今人未必就和老一辈翻译之间有见识上的赤字。
今日的技术手段也远胜于前人。过去翻译,资料得去图书馆查。而今大家可通过维基百科、谷歌去查询。翻译中遇到的问题,多属理解问题,无需学术引用,所以一些认识,网上得来未必浅。当代作品中的一些说法,有的只能从网上找到。而词典因更新慢,周期长,新词还找不到。我有时候遇到翻译中说的球赛,甚至可以从Youtube上调出比赛录像,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各种各样翻译软件和平台的存在,也为译名的统一,创造了很好的条件。今日做翻译,条件应该说比过去更好。今日翻译过程的衡量标准,也应相应有所变更,比如应算入上网查阅资料的能力、管理时间的能力、抗拒网络干扰的能力等。
今日从事翻译,比过去压力更大。以前中国相对封闭,会外语的人不多,翻译人才凤毛麟角。而今外语尤其是英语十分普及,读者见识广了,口味也刁了。译者毛病会被残酷地暴露出来,并随着网络传播而放大,这也是一种变相的“质检”过程。“老一辈翻译家”有时候面对的受众是绝大部分不会外语的读者,所以在“信达雅”的平衡上,他们在“信”上可以马虎点,在“雅”上用力点,读者可能读着译文觉得流畅,但未必尽知翻译中的错漏与增减。
老一辈翻译家也常被拿来榨出新人皮袍下的功利来。不过老一辈未必爱坐冷板凳,今人也未必就浮躁轻狂。而今翻译稿酬,不要说翻一本书能买个四合院,翻译一辈子也未必买得起四环内的一套房。在稿酬几十年几乎不变的形势之下,从事翻译机会成本极高。翻译需要大量时间,花了这个时间,就不能去做别的事情。几乎每周,都会有人约我给报刊写稿,稿酬通常都是翻译很多倍。如有翻译任务在身,就需要推掉很多这样的稿约。而文学翻译的一个主力军 —— 大学教授,不做翻译,可以写文章,争基金拿项目。一些大学教授,不要说搞翻译,论文都懒得写,去上电视去了。我有一友,研究生读的是翻译研究,现在不做翻译。她说发表一篇学术论文,学校视期刊级别,给予几千甚至上万奖励。从物质上讲,搞翻译不如批翻译的,批翻译的不如做商业翻译的,做商业翻译的不如开翻译公司的。在这种环境下,肯坐下来翻译文学作品,才是真正的发烧友。手持“甘居寂寞不计报酬”的道德大棒打击当今翻译,恐有失厚道。指责诸公,用此标准要求自己如何?炉火正旺,请君入瓮。
老一辈翻译家和我们相比,最大的优势是中文功底好。我们这一代在标准化高考体系下,语文水平堪忧。好消息是,语言乃后天习得,非与生俱来。很多新生代翻译在文字上精心打磨,勤学不辍,不断长进。我们不能用静止的目光看人。《麦田守望者》的翻译孙仲旭,不但翻译产量高,也勤读书写作,读译写相长。另外,新一代翻译中有一些中文和写作功底相当了得,如法文翻译袁筱一。在我们上高中的时候,她就已经有文学作品在法国获奖,其中文作品文字水平一点都不差。有鉴于此,我觉得我们这一代人完全不必泄气,大家只要肯努力肯用心,就还有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