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务教育的一个问题
义务教育的一个问题
李华芳
邓飞在微信上转了一个小学三年级的数学题,引起了不少讨论。邓飞的原文是“#三年级数学搞死人,家长大喊崩溃#这是最近我第二个抱怨三年级数学题令他崩溃的朋友。@刘新宇 说,儿子有题不会,问我:一个四位数ABCD*9=DCBA,ABCD=?这是我第一次遭遇这种传说中的中国式变态家庭作业,但一定不是最后一次!BTW儿子小学三年级。@微言教育 @杨东平 @刘万永 我们的教育到底想要做什么?”
第一时间我就给他的微信回了答案,并且说“小朋友要加油”。这题我印象太深了。我是在浙江舟山的一个小岛上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学校要选拔3位数学好的小朋友去镇里头参加比赛。既然要选,就得用一定的办法来考核谁的数学“好”。平时的成绩是一个参考,在加上选拔考试,这是中国教育制度传下来的为数不多的优良传统了。我的选拔考试里的第一题,就是这个题。然后在镇上的比赛中,再次碰到了这个题。说这个题让我终身难忘,也不为过。
任何一个背过九九乘法表的小朋友,都可以做出这个题,需要的不过是时间和训练。这个题目的重点是要考察乘法进位的问题,9和一个四位数乘依旧是四位数的话,第一位A就只能是1,其他的就迎刃而解。这题的答案是1089*9=9801。邓飞微博下面的大多数评论也和我持相同的看法,只不过有些用词激烈了一点。例如家长智商不行之类的。常理上来推断,定然是刘新宇和邓飞家的小朋友做不出这个题,然后刘邓也做不出来,才有了家长喊崩溃。实际上,长期不陪小朋友学习的家长容易陷入误区,的确有可能做不出来。或者会用更复杂的方式来做,这一点可能的确还不如三年级的孩子。
我这里想讨论的是邓飞崩溃背后提的那个问题“我们的教育到底想要做什么?”邓飞的潜台词是这种题目变态,搞死人。所以“我们的教育”有问题。但正如我自己的经验和邓飞微博评论中显示出来的那样,这题构思很巧,非常有助于三年级的小朋友巩固乘法进位的知识。在我年过三十之后,我依然能回味起自己当时看透出题老师小伎俩的那种得意。这诚然是受教育过程中极大的乐趣,与出题者斗智的乐趣不比在游戏中想尽法子与大Boss斗勇的乐趣少。
这样来看,现在有两种观点,一种是认为这种难度水平的题目是适合三年级小学生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另一种是刘邓认为的这种题目太难了,令人崩溃。稍微扩展一点,其实能看出来这代表了目前关于义务教育改革的两种流行观点。目前媒体报道较多也较为流行的看法是要搞素质教育,快乐教育,减少孩子的负担;另一种观点比较保守,认为一定的考核是必要的,而教育的快乐只能在结果中享受,过程不可能是快乐的。
第一种观点的好处很多人都说过了,减负教育也是这几年的主流。教育部之前公布的《小学生减负十条规定》征求意见稿里头包括“小学不留书面式家庭作业;一至三年级不举行任何统考;从四年级开始,除语文数学、外语每学期举行1次全校统考外,不得安排其他统考;采取‘优秀、良好、合格、待合格’等分级评价,全面取消百分制”,都是朝减负这个方向在改。
但这种方法的负面影响在中国却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被不少家长解读为理想类型的美国k-12基础教育,从统计上看,表现不尽如人意。这也是目前教育体系引出反思的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最新一轮国际学生评估项目(Program for International Student Assessment,简称PISA)测评结果出来后,《纽约时报》更是连刊几文讨论美国基础教育的问题,这是与邓飞们完全相反的另一种“忧心忡忡”。因为这背后的潜台词几乎是“美国小孩做的数学题太少了”、“缺乏相应的考核让美国孩子落后了”。与此相对的是上海的小朋友在数学成绩上将美国小伙伴们甩出去不知道几条街。
《纽约时报》其中一篇采访访问了《小学数学的掌握与教学》(Knowing and Teaching Elementary Mathematics)一书的作者马立平女士。马女士在中国有很长时间的教学经验,做过小学校长,来了美国之后又长期聚焦美国的基础教育,写了不少中美教学差异的文章。在这个采访中,马女士提到除了各种家庭背景(例如贫穷与否)等原因外,教学内容的安排对小学生的数学成绩有很重要的影响。所以重点是“内容”。教育方式可以灵活多样,寓教于乐等等,但把什么内容用在教材里,最终凸显了中美基础教育的大不同之处。
中国的小学教育是死记硬背和“玩空心思的灵活运用”相互结合的。邓飞贴出来的那个题目就是后者的一个典型例子。但这个题如果没有死记硬背九九乘法表,或许也的确很难做出来。今年夏天,帮我姐姐看孩子(小学三年级),看到小朋友依旧要在几分钟内完成50道口算题这种训练,和我当时的训练差不多。我觉得是很有益处的经验,至少这种经验我一直还保持着,尤其是偶尔上街买水果的时候还用得上。
第二种观点是我自己有切身体会。读了这么多年书,我对人类天性中的懒惰有很深的了解。“deadline是第一生产力”是和我差不多经历的人都会用来自嘲我们自己“拖延症”的一句话。严格来说,克服我们天性中贪玩的一面,最终考出好成绩的,要么是老师的考核、要么是同学的竞争、再有就是家长的督促,这些都不那么快乐,甚至过程中满是痛苦。但若最后获得一个良好成绩,那种喜悦我相信体会过的小伙伴们都能知道,那才是真正的“学习的快乐”。
哈佛大学的陈默学友前不久在《财经》杂志发表了篇文章,就论及所谓“快乐学习”很可能不存在。陈默认为教育界有几点普遍的共识:首先,教育需要成人的积极干预;其次,不同的人学习能力有区别;再次,学习能力强和高学历的人在劳动力市场上赚钱更多;最后,任何社会里,最好的教育资源总是处于相对稀缺状态,即不可能让所有的人都上最好的学校。
这背后的潜台词其实是中国目前的考试还算是一种公平且有效的挑选人才的方式,总比在其他配套制度缺失的条件下放开其他方面的考核要好一些。中国目前的“素质教育”并没有明确“素质”的内涵,在大环境一切向钱看的情况下,受产业驱动的“素质”会得到强化。尽管这产业可能是昙花一现的短视行为,却会扭曲一代人的教育。而且不仅使高等教育领域容易出现类似“中国人民大学招生腐败”一类的事件,义务教育阶段也会如此。
这件事还有更重要的一面,那就是稀缺的教育资源的公平分配问题。这一学期我有一门课,课程花了差不多四分之一的时间讨论怎么考核“教育质量”的问题,学期结束,大家各怀心事,没有一个答案。
大体上,我自己认为要区分不同的教育目的。如果一个国家或地区里,教育考核多样化(或称素质教育)之后,教出来的学生都能有一份工作,活得体面,那么考核的方式多元化的问题并不大。但如果一个国家或地区里,考核方式多元化造成贫苦人家的孩子因为无力支撑素质教育,而被进一步边缘化,社会层级之间的流动也无法通过教育来实现,那么就要问一问搞素质教育是不是对路了。
我自己当然是考试体系的受益者,作为一个从岛上出来的贫苦孩子,自小体弱也没其他什么长处,除了一头扎进考试,通过高等教育改变自己的命运,其他改变命运的办法少之又少。恢复高考以来,通过这一途径改变自己命运的中国人,数以千万计。我认为中国的义务教育除了思想品德课程教得差,其他的还真是所剩不多的优良传统。包括邓飞微博提到的题目。
也许中国的家长还没有意识到教育不仅仅是学校教师的事情,尤其是义务教育阶段的孩子,自主意识并没有那么强。此时如果没有一定程度的强制,游戏或者其他娱乐项目的吸引力一定超过学习,这才需要有学校和老师。但有了学校和老师并不够,即便有同学之间在学业上的追逐,也还是不够。教育还需要负责任的家长。
最后我有两条给家长的建议:一是多陪孩子;二是多陪孩子做作业。你不一定要懂那个题目,你的出现可以是长辈应有的角色,那就是不停在旁边鼓励,说“你行的,你真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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