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收不到律師費。白做。
上司Eric 整個上午都神經兮兮,一早回到辦公室即鬆開領帶,滿頭大汗。他平日最喜歡出來周圍八卦吹水,今天卻一直把自己關在房裏。最離奇的是,秘書放在他桌上的那片blueberry cheese cake, 他居然一口也沒有吃過(Please,請不要問我為何一個嚴重超重的人仍會每天吃cheese c ake 做早餐,我拒絕評論這種自我毀滅的行為)。整個上午,Eric 只不停的講電話,一時對電話陰聲細氣(想必是在乞求客人付律師費);一時對電話咆哮(大概是在欺負比他「弱小」的人來發洩吧);有時候則望窗外的浮雲發呆,似乎受了相當大的打擊。
So you see, 「追數不遂」和「追求不遂」給男人帶來的創傷,其實不相伯仲。不,到了Eric 這種三十歲末期的階段,金錢要比女人重要得多。「追女仔」不過是青春期小男生的玩意,這個遊戲之所以令小男孩患得患失,是因為他們還未參透出一個道理──女人是不用追的。只要有錢,女人便會自動飛撲過來。何止不用去追,就是趕她們也不願意走。
說起來,Eric 在我們律師行升做合夥人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老練之中帶點青澀,穩重之中又帶點戇居,正是徘徊於「成熟」與「幼稚」之間的尷尬期。然而, Eric 這段不長不短的合夥人資歷,已足夠讓他坐上equity partner 的位置,亦即是擁有股份的合夥人。另有一種合夥人稱為salaried partner,其實不過是掛名扮老細而已,收入並不特別高,責任倒是多了一大堆。這種吃力不討好的職位之所以仍然有人肯做,除了因為掛名扮老細總勝於連扮都未扮過,也因為部分salaried partner 在若干年後有機會升做equity partner,算是能對自己的將來有少許期盼,這樣做人就有了奮鬥的目標,對律師來說已是相當不錯的人生了,what else do you expect?
儘管身為equity partner 的Eric 表面風光,但要跑數的時候,心裏其實也很慌。公司每年給他一塊錢,他最少要幫公司賺回四塊錢。以他在我們律師樓的地位,一年的收入大概7、8 百萬元吧,那即意味他最少要幫公司賺回3 千多萬元。
雖然3 千萬在今時今日已不算什麼,但我們現在說的是港幣,而不是冥通銀行的鈔票。市況暢旺的時候當然可以順利過關,但在市場陰雲密布的時候,要跑3 千萬談何容易?跑數失敗的話則隨時可能被踢出局,更莫說總部無時無刻都在向你施壓。
聽聞Eric 最近接連被幾個客戶拖延律師費,我們都密切注意他的精神狀態,準備一有什麼風吹草動馬上閃去安全的地方,免得殃及池魚。
「辛苦你了,Eric,你先休息一下吧!」我從Eric 的門縫聽到客人在speaker phone 這樣對他說。現在讓我來翻譯一下: 「辛苦你了」即是「現在沒你的事了」。至於「你先休息一下」即是叫你「早」,這單IPO 要擱下來了,律師費將來得閒出來飲茶再慢慢計,如果本大爺有心情跟你飲茶的話。做人最好還是學懂去聽潛台詞,否則人家想你「早」,你卻戇居居勇往直前,借用前特首董建華的名言,就是為老闆「添煩添亂」。
話又說回來,這些IPO 一直進行得如火如荼,我們一班律師還在一個月內被扔到上海六次,何以突然在中途煞住「休息一下」呢?因為所謂「如火如荼」其實只是一個假象而已。上市這種玩意,可以形容為「建立偉大企業王國的高端商業行為」,但說穿了其實只為兩個字──籌旗。而這單IPO 須擱置的理由很簡單,因這隻股票根本不會有人買!
一般來說,bankers 會在公司進行正式招股前陪同公司管理層到處做road sho w,在兩星期內環遊世界,不斷與各地投資者見面,向他們推介這家公司的股票,這個動作稱為「book-building」。新加坡、倫敦、法蘭克福……最後可能在紐約結束。有些超大型的IPO 甚至會兵分幾路去進行路演,為了方便也為了排場,有時還會租用私人飛機。
做完road show,bankers 就會問投資者打算買多少,亦即叫投資者「落飛」,所以book-building 廣東話叫「圍飛」,並不是搭飛機「周圍飛」的意思。如果投資者反應熱烈,就會有人在報紙放風超額認購。但若然圍飛不足,又或突然有什麼冬瓜豆腐出現「抽飛潮」,這間公司便無法如期上市了,也就是律師「休息一下」的時候。
你也許會問:上市不是有承銷商包底嗎?用不擔心賣不出去呀!如果你真的以為包銷商會包底,就等如相信香港終會一人一票普選特首,簡直「天真及傻」。I bank 要甩身有成千上萬個合法的理由,就等如男人要撇掉一個女人的時候,也能隨便數出一千幾百個教人無可辯駁的原因。
有時候,bankers 明知以眼前的市況,某些項目根本無法如期上市,他們也會硬做,一手執起狼牙棒,大力鞭策律師、會計師等趕命似的去做,好讓他們能向客戶交代,到時無法上市就賴天賴地賴恐怖襲擊。再說,bankers其實於同一時間處理多個項目,一棵樹倒了還有整個森林,於是他們總是力推,心存僥幸博市場突然出現戲劇性反彈,趁勢把新股一推,就能利用短暫的窗口賺取暴利,而這種短暫的戲劇性反彈以往確曾出現過。當然,曇花一現的股票比比皆是,他們在漆黑裏閃一閃又重歸寂靜,剎那光輝並不代表永恆,但那閃一閃就已經賺大錢了。
說到這裏,我相信大家心裏都會有個疑問──因為沒有人買這隻股票而須要擱置上市計劃,是律師的錯嗎?沒有人買你的東西關律師鬼事?你想娶老婆,找裁縫做了禮服和婚紗,然後那個女的不肯嫁給你,裁縫有罪嗎?你就可以一毛錢也不付裁縫嗎?真要怪誰的話,都應該怪那個拿大葵扇的阿嬸,是她拍心口說「包生仔」的,如今新娘子卻不肯上花轎呢。當然,那個男人也應該照照鏡,反省一下自己為何不受女性歡迎。
「上市計劃要擱下來」成了客人拖欠律師費的藉口。 這時我又從門縫裏聽到客人在speakerphone 對Eric 說:「我們公司一定會捲土重來!」卻不知要「捲」到什麼時候。這副「I will be back!」的姿勢也未免顯得太卡通了吧。
當我聽得入神,Eric 竟突然從房裏衝出來!我嚇了一跳,以為他壓力太大要爆炸了,誰不知他一邊用紙巾擦額角的汗,一邊向我擠出微笑,而那笑容因為太虛假而看來非常核突,他說: 「Daisy,你馬上去找Stella,我們今晚一起去請鄧總吃飯!我們平日沒什麼機會跟客戶溝通,現在應該聯誼聯誼……」Obviously,鄧總就是其中一個拖欠律師費的渾蛋。
Eric 這蠢才以為找兩個女律師陪客吃頓晚飯,人家就會清還律師費了,世上還有沒有人天真到這個地步?說是請人吃飯,其實是請人吃冰淇淋!我當場拒絕。但我Daisy 做人很有義氣,不會讓Eric 默默死去而袖手旁觀,所以我幫他約了Stel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