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人格和评论人格
以下发表的纯属私人的一点浅见,看客见笑:)
有的人,是单项小说家,比如皮皮,魏微。我昨天重新读皮皮的散文集,她特别擅长把道理或主题,裹在故事里说。我很喜欢皮皮的小说和散文,写大连的,写拉萨的,写女人,男人,冻鱼,她的情节很难复制,其中有种欲说还休的幽微意味,嚼来嚼去,甚能回甘。但是她千里迢迢奔到费拉拉,泼墨如水的写了一本安东尼奥尼评论,我都看不下去,那个长文晦涩无力,力量没有出口。文字落脚点是虚的,长不出根,像是一种作为博爱技巧的暧昧。
比如,皮皮写了一个公交车上,一个男人上车了,车主说是自由付费的车,给多少钱看良心,然后就变成两个男人之间的微妙角力。付钱的就给了一个整数,让找,把这个选择权扔给了车主,皮皮干脆不下车,多坐了一站,等着看戏——这就是小说家。那双无所不在,对人性孜孜以求的眼睛。如果是个写杂文的,写时评的,肯定已经下车,回去撰文评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之类的。而皮皮只是陈述事件,其他什么也不说。
我前两天看老陀的《死屋手记》,还有去年冬天看张爱玲的《异乡记》,让我深思的是,一个人,他作为小说家的状态,和生活底色的比重。老陀当时是被判死刑的,张爱玲去探胡,也正逢战时,兵荒马乱,满地乱孚,应该是心思忐忑,难以聚神才对,而他们的注意力,是全马力开动的,不放过一点点残渣。甚至三十年后的《小团圆》里,都楚楚如在目下——她的最爱,她的伴侣,不是胡而是小说,她就是作为一个小说家而活着的,其他的一切,都是补给。她舅舅家的故事被她写成《花凋》,《金锁记》里是她父系的丑事,甚至名字都没换。《易经》《雷峰塔》,干脆把早期小说里的边角料:仆佣下人,也给血肉丰满扩充写了。小说人格的最大特点,就是对人的兴趣而不急着判断说理,重叙事,更关注事件的质感,喜欢慢慢的体味。评论人格喜欢指点江山,发表意见。这两者没有绝对的分野,只是比重和偏向。
有些人又以评论胜出。私以为鲁迅就是,他的杂文比小说好。刀锋凌厉,气势十足,又多产。韩寒也是。眼睛亮,戾气重,快意恩仇,这种性格,自是杂文最便利。又比如西班牙的蒙塔罗,她的《女性小传》我反复看了好几遍,文字紧凑,观点犀利。非常有个人视角。但是她的小说《地域中心》,实在是不忍瘁读。桑塔格也是,学术一流,小说平平。这可能和性格有关,写评论的人,好解析,寻根溯源,写小说,更需要还原事件本身,和编故事。一个是缜密深究的洞察力,一个是寻求趣味的娱乐性。
同时能把小说和杂文玩溜的,张爱玲算一个,那真是左右开弓的天才。小说文字,要隐蔽,含蓄,肉感,主观低调淡出,精确的全知视角,自抑和克制,杂文需要的是出刀,更骨感,更有观点和火药味。伊简直是文学界龙女,周伯通练了一辈子的左右手协调,人家天生就会。
胡兰成的散文流丽,杂文就有点“糊”,他是个暧昧含糊的人,评论需要的是清晰的方向,判断和担责的勇气。汪曾琪是个老好人,除了江现在应该把它青谁也没骂过。他的人物评论是谁说写的不好,我大概能意会后者的意思,就是说老汪不会说人坏话,专捡好的说,这个做人的厚道温吞,落在笔墨上就是不够力道,不犀利。但是在散文和小说这种文体里,就没有这个问题。那个偷文嫂鸡的坏学生,玷污女孩子的恶霸军阀,是靠情节来阐述的,作者可以不用介入观点。
还有两种功夫都练,但分主次的。比如村上春树,小说是主项,精密出彩,专栏散文只是下午茶时光的放松动作,像长跑热身似的。还有朱天文也是以小说家为主业,散文写得也精致,但到底只是片段的素材准备。小说是他们的客厅,收拾的井井有条,贵重物品显示身份,但是他们的私密和日常,都在作为卧室的散文小间里。
还有人格转换型的,比如车前子由诗转散文,周作人由杂文转散文,陈丹燕由小说转游记,这些都和个人经历,心境的转变有关。大体是人越老,心态越淡然。渴望生出对具体生活的根系。小时候往上长,往外看,老了就归了,安了。至于我自己,老掉的一个标志:开始慢慢由评论人格,向小说人格转换。年轻时坝筑的太高,道理过剩,现在需要的是柔软的故事,多层次的情节,打开自己。春意已深,来吧来吧,该来的一切都来吧,我的心虚席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