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其所者
一、
当我坐巴士从陆路进入加拿大境内的时候,我对温哥华还完全没有概念。出发之前我甚至连地图也没怎么看过。这很大程度上说明了我对于旅行这件事越来越漫不经心的态度。既然只是自己一个人,那事先做功课就不但不是一种乐趣,反而是一种情绪上严重的负担。就像生活里几乎所有别的有趣的事一样。
来温哥华的目的是开会。参加过大规模学术会议的人都晓得,开会名义上的目的是作报告和听报告,实质上的目的是社交。不幸的是,对这两者我都缺乏足够的热情。大多数人做的研究和我都没有交集,而且由于这个会议的规模太大,这种状况就更为严重。虽然参会者有几千人,但是随便碰到一个人和我在学术上有共同话题的概率,大约基本上是趋于零的。
不过这件事情更本质的原因似乎在于应用数学这门专业的特殊性。由于它的研究基金和合作方向大多来自其他技术领域(例如医药工程或者能源材料),它非常容易沦为「数学的应用」,也就是把已有的数学工具作用在别的学科上。这对科学技术发展是有意义的事,对年轻的应用数学工作者来说却是一种极大的浪费,因为它几乎不能带来数学上的锻炼,只会诱使他不断周旋在各个别的专业的细节问题里,让自己的简历被分割为一系列彼此没有本质联系的 project 的组合,并且他的工作对别的应用数学家来说几乎没有借鉴意义。我曾经试着在自己身上和这个趋势作斗争,但并不是特别成功。在这次会议里,我发觉它似乎是个颇为普遍的问题。
当然,这也很可能只是因为我正处于自己心理上的转型期,而所有这些议论都只是为了合理化自己的心理倾向而找到的借口罢了。
无论如何,大多数时间里我发现我只是在会场里游荡而已。会场极为漂亮,一边是报告厅,一边是玻璃幕墙外的汪洋大海,阳光洒在海面,点点波光就映在自己的身上。在这样的环境里讨论数学,想象中应当是很惬意的事。
但是这只是想象而已,它并没有真的发生过。
二、
开会中我逃出去了半天,去城外的一个森林公园。一整个旅行巴士上都是逃会的数学家们,其中不少来自中国。奇怪的是,他们看起来一点也不象数学家,而看起来和任何别处的中国旅游者别无二致。——当然这可能也其实毫不值得奇怪。
于是整个旅途我都被大嗓门的普通话包围着。可能是关于周围景致不厌巨细的评论,也可能是纯粹的私事,时而热情洋溢,时而咬牙切齿,但总之带着一派生机勃勃的热情。这让我多少有点羡慕。
每次处于这种境地,我都会陷入某种矛盾的心理。一方面,我确实不认为这些对话有任何意义,并且真心希望我能暂时忽然听不懂汉语。另一方面,我总是在问自己,这种也许在很多人看来纯粹是小知识分子的孤傲态度,难道不就是我生活里一系列痛苦的本质根源么?
在旅程中的某一刻,其中一位东北口音的女士对领队非常不满,认为他没有尽到导游的责任,从而使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比别人少看了一处风景(似乎是没看到一棵有名堂的树)。这则抱怨很快升级成一群人夹杂着中英文的同仇敌忾的声讨。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别处。这并不难,因为我像大多数时候一样,心里只是在想着和这一切都完全无关的另一个人而已。
可是我很快想到,我曾经(到今天也是)对这种生活如此恐惧和排斥,以至于我不惜逃离了比它要好得多的东西。这是正确的么?是不是有一天,我发现自己也会心安理得地变成这个样子?
很快他们的话题就转到了别的方面,物价,孩子,还有中国城的卫生状况。方才的义愤填膺的气氛似乎一霎时烟消云散了。
反倒是我还在想着它。无论如何,我想,无论我觉得它多荒谬,事实上,快乐的是他们,而不是我。
三、
温哥华是个相当漂亮的城市,远远超出我的想象。在海风,绿地和阳光的作用下,它显得既悠闲清新,又生机勃勃。它的 downtown 天际线的很大一部分是由住宅楼构成的,但是不但不显得枯燥呆板,反而格外有生活韵味。它并不大,也没有足够丰富的文化活动,但是仍然它是我去过的城市里,最让我觉得适于居住的一个。
这当然不是说我在这里的一周有多开心。有好几次我都觉得自己似乎又要跌进自己已经不能完全掌控的深渊里。即使是面对着精致舒展的海湾,我也一次又一次陷入几乎无法呼吸的境地,然后很勉强地才爬了出来。以这样的方式来度过自己的旅行,这是多失败的人生啊。
我不知道这一切会怎么发展下去。我对接下来的旅程也基本上因此全无期待,正如一个牙痛的人很难期待美食一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旅行对我来说变成了一种义务,用以向外界表明我还在努力前行。但是我并不知道这外界究竟包含些什么,也许其实根本就没有任何人 care 也说不定。
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温哥华的水域纵横交错,随便从哪条街道看出去,就能看到一重又一重的山水和都市相辉映。走在街上的时候我反复想起以前在未名上 littlesen 写未名湖的一首诗,拿来给温哥华也很合适,但是时隔太久,只能记得最后两联了。后来在未名上翻了很久才找到了全文,题目是《无题》。
无题
曲曲池边路,春来少人行。
含水芙蓉葉,春去氣猶清。
夕嵐分彩翠,高樹藏鶯聲。
乍向風中看,花落更分明。
徘徊覺露冷,清宵月影橫。
泠泠砭肌髮,疑是曉寒生。
一望可相見,一步如重城。
所愛隔山海,山海不可平。